“那是黄孟辉非要——”

程灼猛地转头,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

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全身动作停滞了两秒,才有些神经质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OK,fine,都是借口,我不应该找借口,我知道……”

原雨蹙起眉,他觉得程灼的样子有点不对劲:“你……”

程灼深吸口气,停止了他无意义的念叨,伸手盖住双眼,揉了揉太阳穴。稍顷,他才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好。”原雨还是跟在他身后,但这回却一直在看他。

低调的黑色轿车已经在“夜色”门口停了一段时间了,程灼走过去拉开车门,侧头等着原雨走过来。

原雨钻进后座。程灼随后上车:“到哪里?”

原雨报了个路名。

程灼没什么反应,司机却“啊”了一声。

程灼:“怎么了?”

“没、没什么。”司机看了眼后视镜,似乎对原雨有点好奇。

那个地方不算太远,不堵车的话,车程约莫二十分钟。

程灼下车后才明白司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分明几步外的大路上灯火通明,眼前这条小巷却黑得仿佛走不到尽头,四周散发出迷之臭味,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墙角处疑似垃圾变质淌出的污水。

这环境差到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程灼嘴角抽了抽,往原雨那儿看过去。

原雨泰然自若地从他身边越过,走到巷口时,回头打量了他一眼:“不是非要跟来吗,又不敢走了?”

“你住……这种地方?”

“嗯,”原雨点点头,“受不了的话就回去吧,我回家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说完就走,程灼一咬牙,追了上去:“等等——”

来都来了,他怎么可能真的放原雨单独回去。

程灼忍受着四周古怪的气味,从兜里摸出手机开了手电筒照明。

不止是巷口,整条小巷两侧都堆满了垃圾,颜色诡异的污水淌了一地。好在程灼身上的娇贵毛病早几年就改了,要不连这条巷子都踏不进来。

前方原雨的腿落在照明范围内,一如当年的直,程灼看着看着,目光就从地面落到了原雨的腿上。

那天原雨带他回网吧找丢下的东西,走到楼梯转角处回头看他的时候,程灼先注意到的也是这两条腿。

很漂亮也很缠人的两条腿。程灼忽然无声地笑了笑,觉得这脏污的环境也没这么难以忍受了,一别经年,有些东西还没变总是值得高兴的。

原雨一路向前走,到尽头处拐了个弯,拐进一条更深更黑的巷子,走到中途,上了一架建在水泥砖墙外侧的铁楼梯。程灼的手电照过去,看见那铁楼梯表面锈迹斑斑,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本的蓝色,整架楼梯在夜风里“嘎吱嘎吱”地响,听起来摇摇欲坠。

这楼梯通往二楼和三楼,原雨一直走到最顶上,才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

走廊半包的结构,能看见下面的窄巷,走廊内是一整排的门,原雨走到其中一间门口停下,掏钥匙开门。

“地方有点小,”他没回头,声音淡淡的,“嫌挤的话,看一眼就回去吧。”

“……”

程灼总觉得原雨好像很嫌弃自己,不过他还是觍着脸跟了进去。

的确很窄,屋子里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连个厕所都没有,两个大男人往床脚一站,房间里就几乎转不开身了。

原雨权当房间里没第二个人,卷起裤腿往床边一坐,扯过一张可折叠的床上小桌摊开,将自己打包回来的那份食物打开。

是份快餐饭,有肉有菜,虽然简陋但色香味俱全,原雨拆掉一次性筷子的塑封,闷头吃起来。

程灼垂眼看了他一会儿,放松身体往墙边一靠。

他今天没来得及吃东西,这会儿胃有点疼了。

其实刚回国,并没有想过能立刻遇到原雨,可真的遇到了,他又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原雨睫毛挺长的,做事又认真,垂眸认真吃饭的样子显得很乖巧。这一刻,狭小的出租屋凭空多出了一点温馨的感觉,程灼借手中西装的遮挡,往腹部按了两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原雨吃饭很快,不一会儿就开始收拾餐盒和桌子。垃圾是明早出门的时候要带下去扔的,他从程灼身边越过去,开门放到门边,又关门进来。

走了个来回,他才终于往程灼脸上看了一眼——程灼的目光很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温柔,额头上的汗却一直清晰可见。

原雨愣了愣,多看了他两眼:“你很热吗?”

程灼脑子有点犯晕,眼睛一眨才回过神,伸手往额上抹了抹。

他刚刚找原雨跑出来的一身汗没收回去,现在倒是汗更多了。胃痛加低血糖,冷汗而已,程灼对自己的状态很熟悉,手指捻了捻汗珠,随意地笑了笑:“我现在容易出汗,没事。”

原雨眨了下眼,认真地说:“那可能是身体太虚了,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要注意锻炼。”

“嗯,”程灼笑笑,“知道了。”

“没有跟你开玩笑。”原雨知道他没听进去,但也懒得多说,走到床头,从小柜子上拿了抽纸给他,“擦擦吧。”

程灼的手指有点抖,抽了两次才把纸巾抽出来。

原雨:“?”

他看了程灼一会儿,只觉得这个人还是那么白,个子高了些,看着比以前更瘦了,其他的倒是一切正常。他没想出来程灼手抖是个什么原因,而且看样子后面也不抖了,就没太在意。

虽说原雨这几年也长高了点,但怎么都没越过180那条线,没想到程灼长高了那么多。

他坐回到床上,仰脸看着程灼,觉得后脖子有点酸,于是又站了起来:“你说吧。”

“什么?”程灼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想解释一下刚才的事吗?”原雨看他擦了半天也没把额角的汗擦干净,看不过眼,伸手抽了张纸往他额角上按,“你说吧,我听着。”

“哦,那个……”

原雨突然的亲近让程灼有点回不过神,好半天他才想起该从哪里开始说,“今天是黄孟辉生日,他非要点几个姑娘陪喝酒,我不好驳他面子。但我是真对她们没兴趣。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是想测试我是不是……”程灼顿了顿,发现这话对着原雨有点难说出口,“ED,所以闹着让那两个女生摸我。”

……?

这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原雨眨了下眼。

程灼当然没有这个毛病,他再清楚不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我告诉他们我前几年被确诊为性冷淡,他们可能觉得我在给自己掩饰?”程灼笑了笑。

原雨一怔:“你应该也没有性冷淡的毛病?”

甚至欲/求很重,曾经。

“现在有了。”程灼说得很轻描淡写,仿佛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事似的。

原雨不太喜欢他这样,咬了下嘴里的软肉:“怎么得的,看医生了吗?”

“不知道,”程灼把纸巾放到一边,“医生说是心理原因,让我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慢慢会好的——我觉得这是废话,现代人哪有生活习惯好的?”

“……”原雨默了默,“我觉得我生活习惯就挺好的。”

言下之意,程灼都是自己太作。

程灼当然知道自己作,听见这句,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那是,我们小雨当然……”

他的脑子还是有点晕,话一出口就感觉到不妥,忙咬住舌尖。

所以说人没吃饭的时候真的不能多说话,多说多错。

为了打消这诡异的尴尬,他生硬地转了话题:“——你能相信我吗?我真没有和那些女人发生什么。”

“我没有不信,”原雨看了看他,笑起来,“我没有介意。”

程灼:“……”

原雨垂下眼,继续说:“你和女人在一起,和男人在一起,我都管不着不是吗?”

“我有资格管你吗?我没有。”

程灼皱眉:“原雨……”

“解释我听完了,没其他事的话你该回去了。”原雨说,“你的司机还在等你。”

“原、雨,”他显而易见的疏离让程灼焦躁起来,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虽然有错,但也罪不至死,应该不至于沦落到跟原雨连和平对话的“朋友”都做不了的地步,于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原雨“嗯”了一声,抬眼看他,脸上一片平静。

“我在杨槐等了你三年,直到两年前才跑出来打工。”他说,“三年可能不是很长,但是或许我的期待太多了,没能实现的时候……感觉就很不好。好在现在我已经可以不靠想着你生活了,我想你既然从来没想要回去见我,那我们……别再见了也没关系吧?”

他的话音还是清清冷冷的,像在包厢里时一样。

程灼一时间又被拖入了那种震耳欲聋的音乐和迷幻的灯光中,空虚了一整天的胃忽然一阵灼烧似的疼,冷汗似乎又冒了出来。他浑浑噩噩地听了那么长一段话,脑子里只听进去了“打工”两个字,皱起眉,一把抓住了原雨的胳膊:“打工?你没上学?”

“高中毕业就没念了。噢对了,我得把你的钱还给你……”

原雨说着就想去拿手机,被程灼死死拉住。

“嗯?”原雨回过头,有些茫然,“松手啊,我要拿手机给你转账。”

“我不需要你还钱,”程灼盯着他,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你为什么不继续念书?”

“我会继续念的,我存够钱了。”

“为什么要存钱?我不是给了你钱吗?”程灼耳朵边嗡嗡的,“你就因为我没回去连我的钱都不肯花了?”

“我没有这样想。”原雨抿了下唇,“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

“你没有这样想但你就是这样做的!不然你为什么不念书?!”

程灼吼完这一声,忽然整个人向后一靠,痛苦地蜷缩起来。原雨眼睁睁地看着他站立不住,慢慢向地上滑,心头忽然一跳:“程灼?”他伸手扶住他,“你要紧吗?”

程灼摇了摇头,闭着眼睛喘气。

他的状态实在不好,满头汗水不说,连唇色都有些泛白了。原雨不确定该怎么办,托着他的胳膊把人挪到了床上。

他力气大,挪个程灼倒也不算太难。只是入了手才发现,程灼好像比从前瘦得多,男人的骨架撑起了宽大的衬衣,衣服底下却全是空的,仿佛骨架外只蒙了层皮。

原雨拧起眉,看着他犯愁:“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有个工友,有阵子为了追个女生每天只吃半碗饭,美其名曰“为爱减肥”,程灼不会也……?

想到这里,原雨心里就有点堵。追女生就算了,这人怎么还折腾自己呢?

“我吸收不好,吃了也不会胖。”程灼靠在床头,把眼睛睁开,没多久又闭上了,“今天你送的那份肉酱面是我点的,没来得及吃,应该是低血糖犯了。我躺一会儿就好了,没事。”

“都站不稳了说什么没事呢。”原雨咕哝了一句,站起身,“没吃饭也不早说……”

他的脚步声在远去,程灼忽然有点慌张。他今天拖了太久没进食,已经出现了短暂失明的症状,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

抓瞎却留不住人的感觉使他一时恐惧,程灼翻身下床,想把人追回来:“原雨,你别走——”

大门开合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原雨应该是出了门,程灼头重脚轻,下床的时候腿一软滑倒在地。

直到这时,他漆黑的视野内才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光,视觉慢慢恢复过来,程灼看见被他扯下一半的被褥里滚出来一个眼熟的东西。

一个绣着部落LOGO的大红色颈枕。

五年过去,它历久弥新,表面的绒毛既没有褪色,也依旧蓬松,看起来被它的新主人保护得很好。

程灼忽然愣住了。

一别经年,若是还有什么旧物维持着它从前的样子,那确实是件能让人高兴的事。

头晕眼花都不在意了。

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摸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

“你先下班吧,”他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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