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是草原,但是过于绕路,孙神鹰只得横穿这片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沙碛地。虽然身边的水囊里有足够的备用,还有两匹马、骡可以换乘,孙神鹰还是被炽热的阳光、干燥的空气,折磨得疲惫不堪。
孙神鹰在沙碛地里走着,心道“回家之路,只有这一段是最为艰难的,过去就好了。到了阴山那边就又见到草原了,坚持住!”
沙漠中蒸腾的热浪,使得远处不时浮现出虚幻的景象。时而是城廓村落,时而是高山大河,转眼又变成了骑兵战队和飘扬在兵士头盔上方的旗幡。
孙神鹰低下头,揉揉眼睛,安定心神道“只管向东直行就好了,不要管它。自己有充足的水和野兽肉食储备的,不要害怕。”
越不想理会那些蜃景,那些蜃景却越来越清晰,孙神鹰心内奇怪“是自己太过劳累了,等下找个背阳的沙丘谷底休歇一下罢。”
直到耳边传来不断地大声吆喝,孙神鹰才真的恢复了神智,暗道“坏了,这是遇到游荡在草原荒漠中的某个族属的游骑兵了。”此时再害怕也没有用,孙神鹰只得暗自准备,随时抽出弓箭抵御。
全身罩甲、只露出面部的数十人的骑队已经走到近前。一个骑士向他大声喊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孙神鹰听得懂一些胡语,只好站在原地喊道:“我是契丹人,从沙州回营州去!”
那人立即喊道:“不用回去了,就加入同罗人的骑队罢!”
孙神鹰心想“我沙州军营也不愿意停驻,怎会加入如风滚草一般四处游荡的骑队呢?”他大声回道:“我离开家乡数年,还要回去探看!”
那人与身边的一个大汉嘀咕了几句,似乎有些争执。不顾别人的阻拦,他又大吼道:“好罢,那就留下马匹!”
孙神鹰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抽出弓箭准备。那人见此,更是大喝一声,也要发箭来射。刚把箭矢搭在弦上,他只觉眼前一花,右臂刺痛,一支羽箭已经钉在上面。
雅州营将李则对梁仲笑道:“凉州那边已经回复了。”
梁仲心里踏实下来,回道:“感谢李将军!那边怎么说?”
“那边也查了一下,投降、叛逃的兵士名籍中没有你的,你的名字被记在了失踪兵士名册。那次大战也很惨烈,据说连崔希逸身边的一个傔从也叛逃了。哎,逃了也就是逃了,捉回来还能活命么?”李则叹道。
梁仲心里彻底绝望,自己的身份也只能这样装扮了。
看着梁仲伤心的样子,李则又说道:“好了,你算是幸运的!那边回牒也说了你是独子,又是已经身负重伤。万幸你伤重而被吐蕃俘获,又逃离回来。凉州军府就准许你从这里直接返回家乡!递交扬州的公牒也从他们那里发过去了,真是为你高兴。”
“我的名籍已经查清了么?”梁仲问道。
“你很小就出来,自己当然不记得故乡里坊了。凉州军府也已查清,说你是淮南道扬州扬子县江滨乡凤仪里鸣川村的人。你回去之后好好过活,不要令你亡父失望!”李则感慨地说道。
梁仲赶快施礼称谢道:“幸好遇到了将军,我的事才可以这样迅速处置。”
李则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又道:“凉州节度使府那边,因为你父从军期长,又是英勇压阵掩护而亡的,赏赐你亡父绢二十匹。‘兵士阵亡,赏绢一匹’,但你也是重伤在身,又是自己逃回来的,所以也赏赐你绢一匹。我也送你两匹绢,就当是我当时质疑你的罚绢罢。”
“将军审问我是职责所在,亦是应当的,何谈‘罚绢’呢!我是不敢要的。”梁仲赶紧推辞道。
“那就作为我祝愿你日后好生活的一点心意罢!”李则说道,“不要再推辞了。我即刻安排你启程去益州,在那里转换一下回牒,你就能前往山南东道的渝州了。从那里乘船回去,这个时节水流丰沛,很快就到家了。这些娟,就按照朝廷规制,一绢五百五十文兑换给你缗钱罢。”
“梁仲万分感激!将军之情义,真是无以为报!”梁仲施礼道。
“既是情义,何谈报答呢?”李则笑道,“好了,我也有公务前往益州,我们就同往罢!”
梁仲听他说道“既是情义,何谈报答呢?”心里又是感动,想起了仲朗士杰和美朵,梁仲暗道“仲朗兄、美朵阿嫂、瓦哥本兄弟,梁仲此时算是真的活着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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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负伤兵士的叫喊,对面的人群鼓噪起来,纷纷抽出弓箭,欲齐射孙神鹰。孙神鹰也又搭箭在弦上,大声喊道:“我本欲回归故乡,并无意与你们为敌!那人逼迫,我不得不如此!”
骑士们中的一人,对着同伴摆手,众人都放下弓箭。这人摘下头盔,抛给侍卫,独自骑马上前,孙神鹰也放下弓箭,紧盯着过来的这位虬髯深目的大汉。
这人走近说道:“你也是壮士,我阿布思不会杀你。只是问你几句话。”
孙神鹰躬身施礼道:“早就听说过同罗铁骑,阿布思部帅的威名,今日得见真容。契丹人孙神鹰见礼。”
阿布思稍微欠身还礼,就问道:“你说自己是契丹人,可知道大贺部的孙万荣么?”
孙神鹰一听,立即血往上涌,许久才忍住愤恨的心情,回道:“我也不敢对部帅隐瞒,我就是契丹大贺部孙万荣的后人。”
“哈哈哈。”阿布思仰天大笑道,“真是昨天的风不能吹动今天的树梢。契丹英雄孙万荣的后辈,应该是与大唐有仇的,怎么还是大唐士兵呢?”
孙神鹰冷冷说道:“那是四十年前祖辈的恩怨,再说也是无益!我做过唐兵不假,但也是为了契丹人的福祉,不让契丹人再受异族欺凌!”
“那你现在又不做唐兵,说是回归故乡,怎么不走中原,而走北地呢?是要再去投靠你们的敌人突厥人么?”阿布思问道。
孙神鹰实在难以忍受,大喝道:“阿布思,我敬你算是部落英雄,你却一再辱我!我孙神鹰仇恨突厥,也就不怕孤身走大漠!”说罢,他又是箭在弦上,“你如此羞辱我,难道想看一下契丹人的箭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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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世宇看着忙忙碌碌的使团人员,自己也没什么事情做。“出去看看这长安城罢!以后也没有机会了。”他这样想着,带好自己的名牒,走出了四方馆。
他本来想去邻近的西市,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意机会,但觉得时刻已晚,此时去也不会看得仔细,就只好在附近转转。
街上牛车里倚坐的贵妇人,仅从半掩的帘帷中,还是能把浓烈的熏香气透到街里来。曹世宇禁不住打个喷嚏,暗笑道“这妇人的熏香钱大概就是百姓几日的粮米钱。活在这世上,真就应该如此快活的。谁又不想呢?只是运命不同,做不得这样罢了。”
街上又走过几个骑在马上、身穿胡服的靓妆女子。马匹的鬃毛被梳理得整齐,绑成一个个立着的小髻模样,马儿似乎也觉得自己很俊朗,都是昂头挺胸地迈着稳健的步伐。女子们胡服长袴下,露出彩绫绣缎拼接的锦靴,踩在擦得雪亮、在阳光下烁烁放光的马镫上。
这几个女子梳着高髻,额头上擦着淡淡地额黄,眉心贴着花钿。两抹细长的斜红,描绘在明亮的眼睛与耳边黑色的鬓发中间。再有两点腮边的朱红,充作笑靥。她们边走边说笑着,不时于艳丽的嘴唇中,现出洁白如贝的牙齿。
“唐人多带帏帽,这几个女子却直面俗世。‘汉人胡服’得真是彻底!”曹世宇一边暗赞,一边随这几个女子的身影的离去,出神地看着。
几个路人从身旁经过,其中一个阿婶不知道是对身旁同伴说,还是在讥讽曹世宇。只听她大声说道:“呆痴!这样死看着,真是不知羞臊的。”说罢,她还有意无意地瞪了曹世宇一眼。
曹世宇赶紧低头走开,又想道“她们那样走,不就是要人仔细看的么?如果不这样看,岂不是伤了她们的心?”他又忍不住转头看去,那几个女子早已消失在街拐角了。还在出神,对面街边几个胡服的男子似乎也是在嘲笑他,指着他说笑不止。
曹世宇自己也觉得好笑,也就不去理会旁人的讥笑。刚要接着闲走,他突然看到王维骑马,一个小童在身后跟随着向西行去。“他这是刚从四方馆出来的,是要出城么?”曹世宇看着王维的背影,忍不住也要跟着这位长安才子走一走。
却见王维没走多远就拐进了金城坊,此时坊内也不时传出寺庙内诵经伴奏的法器声响。
“这是号称‘诗佛’的王摩诘要去寺庙礼拜了。”曹世宇暗道,想着自己也没什么事,就跟着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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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看到宋通带人很快将司兵署打扫清理干净,赞道:“宋参军真是雷厉风行啊!”
宋通笑着回答道:“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们军伍之人,貌似粗鲁,但最重琐碎料理清晰的。否则,上了战阵,刀也拔不出鞘、弓弦也腐蚀了,岂不是送了性命么?”
张泽说道:“我本以为只有我这样每日勾检、算会的人,才是琐碎的。看来,要做成大事,必从小处着眼的。”
看着宋通心情大好的样子,张泽又问道:“宋参军,今日可有见到,在这些团结兵当中,能够上得战阵的兵士么?”
宋通不禁想起军中的同袍来,回道:“张司仓,每一个站在校场的男子,都是好武士,都是好兄弟!”
“嗯,说得好!”张泽也说道,“古时名将孙武,可以把后宫妃嫔调教成列队兵士,宋参军久经战阵,必能让归州兵士振奋!我孩儿还小,否则也到你军中历练一番!”
“张兄舍得令郎入伍,我必让令郎成材!只是还太早了,张严才九岁,哈哈。”宋通笑罢,又道,“张兄的烹茶手段上佳,宋某早就想好好吃几碗……”
“不好了!参军,章旅帅四处乱打人,恐怕,恐怕是您今天责罚了他,他在报复同袍呢!”火长张楷快速跑来禀告。
“有这事?为人岂能如此心胸狭小?”宋通皱眉说道,“好,我就去找他。你先令他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