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外,各色军旗、节度使旗幡在风中翻卷,朝霞映衬着马上的手持长槊的黑衣甲士,如同下凡的金刚力士一般威武。

一身戎装的阿史那博恒巡看出行队列已毕,请示崔希逸后,大声喝令道:“起行!”

队列最前端立刻鼓乐大作,一行百余人簇拥着崔希逸,缓缓走向凉州北面的休屠城。

崔希逸骑在马上,看向茫茫天地,心中感慨地想道“我来此数年,为大唐扼守边关。粮米丰囤、牛羊遍野,又与吐蕃大战两次,皆获全胜!虽有背盟吐蕃事,但实非本心。于国家,可谓是碧血丹心;于黎庶,可谓是倾力呵护。自己毫无贿财,将士奋勇阵前。古来名将,是此乎?丈夫一世,所谓功名,止于此耳!

崔某即将离此转任河南府,但自豪相比接任牛仙客之时,河西的富饶、安宁,足可胜之!吾心堪慰,不枉陛下重托!寄望后来者再胜吾一筹!”

清风吹拂着他的胡须、锦袍,崔希逸豪气更发。

他听着队伍中震耳的鼓乐,看看身边雄壮的武士,又抬头望向天空飞鸟鸣叫盘旋,心情舒朗,不禁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念罢,他又暗自发笑道“这首刘邦的大风歌,不比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要浑厚得多么?静怡只是小女娃的心思,只是向往项羽的豪情,也许过几年,就不再作此想了。项羽虽也可赞,终不如汉高祖之慷慨。呵呵。”

这样想着,崔希逸又转头看去身边的阿史那博恒。

见他沉默不语,崔希逸不禁笑着问道:“傔史,在想什么?”

阿史那博恒施礼答道:“回节帅,我只觉得鼓声好听。”

“哈哈,军中之人,谁不喜欢呢?”崔希逸大笑道,“我也最喜欢军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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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脚下,茂密的松林郁郁葱葱,无边的原野繁花点缀于萋萋芳草之中。

“当啷当啷”的铜铃声中,众人终于盼到了载有仲朗士杰的牛车的影子。

贺远至骑着青骢兽,立即奔上前去。他不停大呼道:“仲朗兄,贺某祈盼、守候好久!”

仲朗士杰睁开眼睛,看到围在身边的众人,更加发现了期盼已久,满面泪水的贺远至。

疲弱的脸上立时漾起欣喜的笑容,他让瓦哥本告诉贺远至道:“兄弟,我不会再让你离开这里了。”

贺远至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哽噎着说道:“仲朗兄安好,贺远至心里才好受一些。”

仲朗士杰又用急切的眼神,找寻着美朵和拉姆,却只见佳巴抱着哭闹的朗纳森走到跟前。

仲朗士杰稍微抬手,摸了一下纳森的小脸庞。

纳森很听话地就不再哭叫,只是用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躺在牛车上的阿爸。他带着泪花,踊身靠前,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嘴里也嘟囔不停,是想要阿爸抱他呢。

众人见状都是落泪,仲朗士杰轻声问道:“美朵她们在哪里?告诉我。”

看着仲朗士杰着急的表情,众人不敢隐瞒,瓦哥本哭道:“美朵一心想去救你回来,却负伤死去了;拉姆,拉姆留在汉地,不知去向。”

仲朗士杰本来看到众人的神情,心里觉得已有意外之感。但也没想到母女二人同遭厄运,情急之下,他又是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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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宅中,李氏笑着对静怡说道:“不用心急。这几日未见,也算不得什么。你父亲不是答应要把阿史那带回中原么?他还说,那个阿史那虽然粗莽,但还是同意护从着跟去中原,也算是个有情义的男子。至于他回去草原,还要看后来我们的规劝。有我的宝贝女儿,那人即便真的就是‘恶神’,恐怕也要顺从的。”

静怡脸红着不语,心道“只好看阿史那自己的心愿,他若想回去,哪个可以阻拦呢?”

想到这里,静怡低声说道:“阿史那看着粗莽,其实他也会计较好的。既然我看他作项羽,也祈愿他能达成自己所想。至于是在中原,还是在草原,都是他的运命,我们着急也没用的。”

李氏嗔道:“什么话!你这样讲,哪里像是有主见的样子?”

“人心相隔,对面也或是万里。我们真的可以看透、猜透别人么?”静怡勉强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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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扑面而来,宋通抬手挪开飞来自己面前的军旗旗角,再悄悄看向赤影上的阿史那博恒。

只见他盔甲鲜明,金黄的头发都被一丝不苟地梳理进头盔内。淡黄色的眉毛下,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碧色眼瞳,傲视着前方。挺直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更显得他精力充沛、信心坚定。颔下的微微发红的金色胡须,随风轻摆,不时扑打着他宽阔的胸膛。

“这样一个汉子,可惜心神不定。或者想逃回大漠倒也罢了,却还莫名其妙地侮辱十一兄。如果不是他裹挟了那么多人,自己也不会拦阻这个往日要好的同袍。是啊,回返故里乡土,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宋通暗叹道。

段晏跟在后面,透过前面同袍的身影缝隙,心神不宁地来回扫视着宋通和阿史那博恒。

他心里不断地暗祷“祈求佛祖,我一心奉佛,只求平安富贵,莫让灾祸上身。我对这两人都怕,他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好两人目前对我指令没有直接相违之处,否则我就只能是看着谁强横就听谁的了。谁强横?肯定是阿史那,但宋六更有智谋。佛祖,请求示下,我该如何是好?”

昨晚,阿史那博恒又把自己悄悄带到府衙外。黑暗中,他的绿眼睛还是那样可怖,自己都不敢抬头看他。

阿史那博恒问道:“你找的路线确实妥当么?”

自己连忙点头如鸡啄米般,连声说道:“以佛祖名义起誓,这条路虽然曲折艰险,但是可以避开各路的驻军。至于不被游奕兵查到或者沿路是否有水源,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实在也是不敢担保万无一失。”

“这样就可以了。只要能避开固定驻军及其附近的暗铺探兵,就已是很好。我出得去,就派人送你金银,你日后也就富贵。”阿史那博恒说罢,再恶狠狠地说道,“但我若出不去,是因为你故意把路线做错……,哼,你须知道,唐境内也有许多突厥细作的。”

“就是那样的路线!我只求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你就在大漠风光称雄一世罢,不要再回来了。金银器也当不得缗钱使用,还要再行兑换。我拿着金银,也只有被人怀疑,千万不要送给我。”段晏颤抖着说道。

随后,段晏又把索敏达的死讯详细告诉了阿史那博恒。

阿史那博恒虽然惋惜少了一个帮手,但也无回天之术,只是伤感怨叹了几句而已。

……

“在想什么?见你脸色很是难看。”陈晖在一旁低声问道。

段晏吓了一跳,赶紧掩饰道:“没什么,只是想节帅如此辛苦。他做得如此高官,也是应该。我们跟从他许久,或许回到中原就会分别,心中难免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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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朗士杰被抬进毡帐,贺远至守候在旁边。

仲朗士杰仍然神志不清,贺远至只有独自发呆。

帐外的蕃兵们不停地吵闹着,贺远至对瓦哥本说道:“他们在叫嚷什么?能否请他们远离这里?”

瓦哥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正在为美朵的入葬争吵。”

贺远至吃惊地问道:“开始那个佳巴自有他见,但是现在仲朗兄回来了,自然就应该听从仲朗兄的主见,与别人何干?他们还吵得这样嘈杂?”

瓦哥本叹气一声,无奈地说道:“仲朗士杰是佛教徒,美朵是信奉辛饶的诸本教徒。蕃人兵士中,信奉佛教和诸本教的各自不少。信奉佛教的说必须让美朵火葬,因为美朵的男人仲朗士杰是佛教徒;而信奉诸本教的兵士说必须遵从美朵的遗愿,进行天葬。就是诸本教的信徒也是争论不休,有说应该葬于水中的,有说要葬于原野中的……”

贺远至听罢还是一头雾水,说道:“人已经死了,还要这样纠缠不清?请他们让美朵安息罢。”

瓦哥本低下头,许久说道:“我也不敢过份说的,怕两边兵士打闹起来。”

“这么严重么?”贺远至惊讶地说,又对瓦哥本说道:“你有什么建议呢?”

“虽然我通晓诸本,但我是佛教徒。”瓦哥本无奈地说道,“只能等仲朗士杰醒来再说了。毕竟,他与龙本佳巴东本的关系很好,也如兄弟一般。佳巴应该不会太为难他的。”

贺远至颓然坐在一边,只是盯着仲朗士杰,祈求他尽快醒来,可以解开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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