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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镜城下了一场大雨,冲刷着战后留下的血迹,下了三天。
覃兵大败而归,最终舍了两座城,才把息冉从困境中救出来。陆繁雨面色如常的接过降书,看都没看就递给修竹。
“息冉将军若是还不服,那就一个月后在鬼湾一战,不必拿着别人的命,行自己的恨意。”
对方连忙对着陆繁雨称是,见她点头,知道这意思是能走了,便逃似的跑出去。
修竹仔仔细细看着降书,确认无误后交给弓原,低声与他说如何写折子。交代完一抬头,瞧见陆繁雨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翻墨冲在最前边,一改往日淡然,厉声说道:“师姐怎能下如此战书?你就不怕覃人守株待兔?”
还没等陆繁雨张嘴,淡墨也跟上来,附和着:“师姐这般不妥!”
后来李刃李闵甚至景鸿都跟了上来,七嘴八舌的亢奋着。
“诸位。”修竹出声:“我师父诓他呢,不必当真。”
陆繁雨时隔几个月,终于赞许的弯了弯嘴角,须臾便没了笑意。
恰逢众人都不做声的时刻,顾醉阳抱着一沓文书进来,身后是穿着白袍的藥云鸢。
“诸位辛苦了,今日各城发来消息,新增病患归零……这疫病,算是结束了。”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没有一丝雀跃和欣喜,就像是枯木无新,或许会生出点绿意,说不定还是死气。
修竹想过许多次疫病得胜的情形,却始终没想过,她也会失去。
这老天,果真愚弄众人,果真……无从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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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扫过脸颊,带着久违的生长,迎来送往。
修竹罩了一层白袍在战甲外,盔帽端在手上。
今日是启程回上阳的日子,众人早早起来,跟英烈说明接下来的颠簸路途。
“回家了。”
招灵的人扯着嗓子,冲着云霄,看那样子是要上达天听。白幡无风不起,垂在杆子上,一动不动。太阳还没出来,天依旧暗淡,连飘着的零星几片云,都没了光彩。
修竹站在大门旁的角落里,脑中一片空白。
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捧着骨灰盒,慢慢的走出来。一时间众人沉默,纷纷让道,立在两旁,低头哀悼。
修竹目不转睛的盯着顾醉阳手中的木盒,目送他走下门前台阶,突然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强压着让她底下半个头去。
眼角瞟到一片衣角,附着黑色的甲。
她顺着手主人的意思,低头默哀,直到顾醉阳把顾大将军安置好,才抬起头来。
“师父……”
陆繁雨摸了摸她的脑袋瓜,没有一点表情,转身上马,来到那个放骨灰盒的马车旁,站住不动了。
不知觉,准备归去的人们纷纷抬起头,一场鹅毛大雪落进四季如春的随镜,不多时就把四面盖了个干净。所有人都等在雪中,似乎在每一片落雪里,都能听到死去的人的声音。
万物在自然的覆盖下安息……
修竹走出来,站在雪地里,伸出手,接到一沓雪花,粘腻在一起,久久不化。
“走吧。”她轻轻说道。
“走吧,大将军……我们带你回家。”
众人肃穆的离开,第二日傍晚,来到玉洲边境。与守界兵将确认通行文书,耽搁一晚,第二日一早修竹起身,雪终于停了下来。
大片的白和零星的绿混在一起,是从没见过的奇景。
她回到屋里拿上剑,顺手在土墙上抓了把浮雪,往脸上揉了揉。
玉洲边境,来时未能细看,现如今这放眼山峦层层,险峰密林,远处白雪盖住山峰,像是和天打通了界线。修竹脑子里不住的想:这样一路寻上去,应该是能上天做神仙的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将军。
身后传来踩雪的声响,由远及近,来人站在身旁,佩剑和战甲相撞,发出几声闷响。
修竹转头看向她,道了句“师父早”,陆繁雨点了个头算是回应。
师徒俩就这样站齐,看太阳一点一点从东边升起来。
“今天雪该化了。”修竹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春天来了。”陆繁雨照着话接下去。
又是许久,修竹低头喃喃问道:“师父,这尘世如此艰难,您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陆繁雨想了很久,开口:“起初并不是这样,后来全变了,靠的,是自欺。”
……
“也不全是。”陆繁雨又沉思:“或许还有一份未完的责任,还有信任……总之就是些零散的良心吧。”
陆繁雨突然苦笑:“若要问我为什么能活下来,那全靠先人祭奠……你师父我走来这一路,全是亲人鲜血。”
修竹抬头看她,眼神波动,隐隐似是要落泪。
“所以徒儿,这不怪你……他们拼了命的让你活着,他们很甘心。”
她知道,这句话不止说给修竹,也是说给自己。
修竹仍然无法理解,却还是点了点头,慢慢钻到陆繁雨的怀里,脸贴着战甲,硌出一条长长的红印。
启程之前,玉洲边境聚集了许多百姓,一个个还都带着蒙口,看不清面容,大多数还穿着天暖时候的薄衣,冻的瑟瑟发抖。
修竹随着陆繁雨询问,还见到了几个随镜城的面孔,他们都是一路从家里追出来的,只为送一送顾大将军。
临时搭了个简单的灵棚,顾醉阳从车里把顾大将军的骨灰接出来,放进棚里,点上香。众人就要进去之前,陆繁雨拦下他们,叫着修竹和藥云鸢,把车里所有骨灰都拿了出来,供在棚里。
“这一次,不止顾大将军是英雄。”她这样解释,然后拿起香,点燃,奉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藥云鸢刚听完这句话,顿时哭的扶不起来,一时四面抽泣声渐渐大了。
天放晴,白云很白,轻风很轻,泪人很多,骨灰很冷。
修竹奉过香,要了件粗布麻衫穿上,与顾醉阳站在一起,向前来悼唁的人轻轻颔首。依照岭山营旧制,李刃已动身回营,留下李闵进宫述职。翻墨和淡墨在灵棚外,给排队的百姓送水送衣。藥云鸢忍住悲痛,带着剩下的几个师兄弟义诊。
每个人都有他们该做的事情。
驻留第十日,众人辞别玉洲,终于向着上阳城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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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阳殿里,楚觅给皇帝请安后,便坐在一旁喝茶,一言不发。
皇帝也赌气似的不说话。
一杯茶完毕,侍女雨凉悄悄进来,伏低道:“禀陛下、殿下……皇后娘娘、商贵妃和三殿下到了。”
楚觅迷茫的瞪着眼睛,看向皇帝,眼睛里显出两个问号。
皇帝摆摆手:“让他们进来。”没有看她。
不一会,三人果真来了,相顾望去,全是不明就里。
皇帝让他们坐下:“都歇歇,老四还在路上。”
楚觅奇了,站起来问他:“父皇这是做什么?”
皇帝咽下那口茶水,神情淡然:“商议你入主储君殿的事。”
“商议?”楚觅的嗓音高了不止三个调门:“您一向都是自己决断,何时需要跟我商议了?”
皇后见两人又要掐,赶紧上去把楚觅拽住。
“朕是能决断,但你母后说了,要尊重你的意见……”皇帝依旧不急不躁,放下手中的茶水:“况且这件事朕和你提了多次,你也回绝多次,朕没法了。”皇帝轻轻摊手,表情变得无奈。
“你总得让我找些帮手……”皇帝的自称变了,继而变成要挟:“你答应过我,要做储君。”
“那也不是现在!”楚觅变得更加急躁:“顾大将军尸骨未寒,现在举办储君礼,劳民伤财,会失民心的。”
皇帝的表情越发疑惑:“虹阳,你为什么总在逃避这件事?你不想做这个储君?”
楚觅猛地抬起头看向他:“我……”
面前的男人似乎是老了,从前乌黑的发开始泛白,眼眸间收敛着帝王气,那是沉淀数十年的积累,托着这个国家的兴衰与昌盛。
他的脸上全是疑惑……
楚觅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同样的这张脸,充满惊恐的看过来。瞳孔四周全是通红的血丝,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又看向自己的手,布满血腥。
那一串滴答滴答的鲜血,从那时,流到如今。
皇帝看着她退了一步,心里空落落的,本来他们父女俩就不亲近,再加上那段绝口不提的记忆,他更加不敢尝试去了解。
父女隔着短短的距离相望,却又隔了千里。
楚觅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的恐惧,正身,跪地:“父皇……是虹阳任性了,国失栋梁,立储的确有利于安稳民心……虹阳领旨。”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这一局,楚觅还是委屈了自己。
“觅儿是不是有话要说?”皇后心疼的看着她,轻声问道。
“没有。”楚觅依旧低着头,没看向任何人,兀自掉了一把眼泪,任谁看见都觉得可怜。
又是一年寒冬,玉洲疫病结束,边境敌军溃败,一代大将军的时代远去。
覃国撕毁盟约,对着上阳城虎视眈眈。
皇帝没有退缩,下令御敌,并立大公主虹阳为储君,入主东宫,以振民心。虹阳殿下册封时说:上阳城,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覃人进来,就算死,也不能!
惶惶中的万民突然安定下来,他们明白了皇家传达的意思——失去了一个大将军并不会亡国,因为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场保护百姓的事业里去,这个新年,似乎和往年,没什么差别。
人头攒动中,景鸿遥遥看着华冠丽服的虹阳,莫名笑了起来,和四周振臂高呼的民众格格不入。
身后一个小跟班气喘吁吁,终于找到他,见他笑的憨傻,向着视线终点一瞧:“公子累死累活,就为了看封典?”
“你懂什么?这可是全天下第一位女储君。”景鸿笑意更浓,语气中满满的自豪。
小跟班当然不懂他的自豪,遂无语:“第一那也是人家第一,你跟着嘚瑟个什么劲?”
景鸿恼了,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老子认识她!”
小跟班怂:“那您看着,我去将军府送信。”点头哈腰的走了。
景鸿留恋的看了又看,一狠心,拨开人群追出去:“还是这件事重要,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