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雪色长裙被鲜血所污,白日里见过那张活泼鲜妍的小脸儿,有如糊了一张纸皮面具一般,苍白僵硬,一对眉毛霜白,眼眶猩红,眼珠也似覆了一层白霜,朝人看来时,诡异非常,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的脸上自眉尾至两颊,尽被雪色绒毛所覆,靠近耳朵的地方甚至生出一对横向伸展的尖尖副耳。因被人强压着背脊难以行动,她的喉咙发出细小而哀怨的鸣叫,与曲苏等人此前在外间行走时听到的呜咽毫无二致。被人用白色布帛强行捆缚的两手,十指自指尖至手背均生出一层雪色绒毛,指甲暴增至三寸长短,指甲尖正沥沥滴着鲜血。不仅如此,她唇边沾染的鲜血和残存皮肉,无一不昭示着,此前在甬道出手袭击的怪人就是她。
约莫是听到曲苏喊她的名字,秦芸芸自喉咙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叫,白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曲苏,似在向她求助。
曲苏刚要上前,就被青玄一把拉住,低声道:“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如今已几乎不能算是人了。”
曲苏双目微瞠,看向青玄。
之前青玄说,司徒琰给芸芸准备的花蜜酒里,最主要的成分便是人血。
他是芸芸的未婚夫,更是治好她弱疾的大夫,所谓他特酿的花蜜酒,掺了让秦芸芸欲罢不能的人血,岂不是饮鸩止渴?
青玄应当比她更早就猜到了。
曲苏觉得毛骨悚然。芸芸自己也说,自己这病好得太快,快得蹊跷!司徒琰究竟用了什么药方给芸芸治病?这样的所谓治病,让芸芸白天时看来迅速恢复健康,与常人无异,可到了晚上呢?她会彻底沦为一只丧失理智、嗜杀嗜血的怪物!曲苏陡然想起之前那个婢女提及的紫色莲花——幽梦引!当时那婢女是如何说的,幽梦引是司徒琰特意找来,养在湖中,晒干缝进软枕,只为秦芸芸好眠。现在想来,这幽梦引的功用,想必也是为了让芸芸昏睡,避免再生今晚这样的事端吧!
白日花蜜酒,夜晚幽梦引,司徒琰倒是打得好算盘!
尤其青玄当时还提过一句,幽梦引若使用得当,是一味良药。若剂量过大,便是天下至毒。
司徒琰究竟给芸芸用了多少幽梦引?或者说,若是她没有来这一遭,若不是她凑巧与芸芸是旧识,有朝一日司徒琰突然加大剂量,要了秦芸芸的命,这城主府内可会有人怀疑?
曲苏本就聪明,仅有的几条线索,她也能很快串联,一瞬之间,她想到了许多。更对司徒琰这人深恶痛绝!
秦芸芸就站在曲苏面前,过了初时的震撼和不可思议,曲苏也渐渐明白过来,她不仅出手伤人,徒手撕开了那两人的喉咙,还迫不及待生啖其肉,所以才弄得满身狼狈,唇边脸上指尖尽是活人血肉。
青玄说的不错,眼前的秦芸芸,已经不是人了。
曲苏越想越怒,若是芸芸知道真相,以她从前连只受伤的鸟儿小兔都要救活的善良心性,她会如何?从两人白日相聚,不难看出,芸芸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些迷糊的。她若知道,自己白日的康健有力,是用虐杀不知多少活人的鲜血喂养的,她会如何?
曲苏想到了秦芸芸身边无故消失的几名侍女,尤其领头的那个,几乎是与芸芸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但很显然,她也已经死了。
就死在秦芸芸的手里。
她不敢再想,若是秦芸芸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青玄看到曲苏面上的神情,抿着唇道:“你可是觉得秦小姐可怜,此间还有比她更为可怜之人,你待如何?”
仿佛为了印证青玄这句话一般,几乎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又出现十余个身穿白色道袍、头戴鬼脸面具的女冠,这些人手持符箓,口中念咒,一边沿着巨大的青铜锁链朝着湖水当中的方向走去。
曲苏放眼一望,这才发现,此间是一处地下湖泊,周遭以青色石板铺围,湖水幽深,如一口巨大古井,一丝縠皱也无,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九道青铜锁链掠水而过,又以半人高的铁环锁在四周墙上。湖面正中,高悬着一座九枝莲花青铜灯,每一盏灯座上,都小人儿挣扎做出往灯座倾倒的姿势,九个小人儿形态各异,却各个都是鬼脸,倒灯油的姿势也手舞足蹈,因而显得更为诡异。
不多时,九名白衣女冠站定在青铜锁链上,曲苏注意到,她们每个人的面具不尽相同,却与青铜灯上的鬼脸小人逐个对应,这般遥遥望去,只觉她们如同九个纸扎人一般,一动不动,静待主人命令。须臾,巨大的水声伴随着铁笼轰隆拉起的声响,响彻耳畔,原来此前锁链浮在水面之上,只是因为这底下还拴着一只铁笼。
原本的锁链撑高,铁笼徐徐升起,湖面上又再出现九道更粗的青铜锁链,九条锁链交合的中心,缓缓出现一只巨大的九瓣金莲。金莲如有圆桌大小,每一瓣的尖端都如世上最尖的武器一般,闪耀着不同寻常的红光。在场这些人都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寻常百姓或许认不出,但他们都知道,只有经年被鲜血浇灌淬炼,才会凝成这样深邃而明艳的红。
一众人几乎全被眼前壮阔而怪异的景象惊呆了。
苍青色的铁笼悬在半空,曲苏微眯着眸仰颈看去,只见那笼中关着的,是一个近乎赤/裸的妙龄少女。
她肤色和发色皆白,仿若远山冻雪,一头白发几乎曳地,两条细细的眉毛如覆霜雪,眉心一点朱砂红,本是天然娇媚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眼眸此时却血一般鲜红,令人不敢逼视。一对肉粉色的蝠耳沿着脸颊向两侧斜生而出,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两颗小小的尖齿。最令人不敢直视的是,她暴露在外的躯体,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沟沟坎坎,斑驳纵横,有的甚至深可见骨,似是被人以利器一条一道生剜其肉所致;一条手臂自手肘位置便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两根手指更被人彻底斩断。
她模样生得娇美,形态却妖异,几乎第一眼,在场所有人便都辨出她不是凡人。有人在旁低声喃喃:“这是……她是妖?城主府碧落湖底,竟然藏着一只女妖?”
曲苏却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耳朵,如果说刚才看到芸芸耳侧生出的一对幼小附耳时,她尚且辨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耳朵,那么看到此女,一切都明了了。再看她满身鲜血淋漓的模样,联系不久前青玄所说,曲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心中逐渐推演出的来龙去脉:“她,芸芸……”
青玄道:“城主府所谓治好秦芸芸的灵丹妙药,便是她的血肉。”他的语气轻而缓,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悲悯,“千年灵妖的血肉,如何是肉/体凡胎能轻易消解的?”
更何况秦芸芸本就身体羸弱,命不久矣,非要强行吃下千年蝙蝠的血肉,只会逐渐蜕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曲苏朝远处的秦芸芸看去,她被两人押解着坐在一张椅子上,双眸迷乱,张着沾血的唇咻咻喘息,显然已丧失身为人的意识,彻底沉溺在对鲜血的渴望之中,沦为一只连妖都不如的怪物。曲苏轻声开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这话是在为谁辩驳:“芸芸从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
她本想说,芸芸也很可怜,可当着那笼中少女的面,这样的话曲苏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青玄说得对,若她出自真心觉得芸芸可怜,那眼前这少女呢?
“出不去了!我们都出不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声,曲苏循声望去,就见先前四散逃走的那些人,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一般,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这水池涌来。从这些人的争论声中,曲苏很快明白过来,他们来时的通道已落下石门,被彻底封死了!?
不仅是先时在甬道见过的这些人,还有其他一些面孔,曲苏逐一看去,所有杀手,已尽数在此。
若是算上被秦芸芸亲手撕裂喉咙的那两个倒霉蛋,就如青玄所说一般,刚好是七十八人。
“人都到齐了。”偌大的地下空间,一道圆润优美的女声突然响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就见来人是一穿着绛紫法衣的女子,只见她皮肤白腻,眉若新月,眸似秋水,唯独两条细细的法令纹多少泄露了年龄。她虽生得美艳,又保养得宜,终究不是少女年华了。她将手上拂尘一甩,在不远处高台的椅子施施然落座,朝着身后某个方向道,“琰儿,还在磨蹭什么?”
在场有人认出她的身份,低声喊出她的名字:“华容夫人!”
黑暗之中,徐徐走出一道身着红衣的身影,不正是此前对众人施以重利循循善诱的司徒琰!
众人有的惊恐,有的愤怒,见到正主出现,本都打算出声讨伐,却在看清他身后的一长串身影后,齐齐噤声。
只见他如曲苏初见那晚一般,一袭红衣,手执灯笼,不慌不忙从唯一开放的通道走出。而他身后,竟跟着一长串穿着白衣的矮小身影。一行人的影子映在两旁的青砖墙壁,亦步亦趋,悄无声息,宛若许多人幼时当街看过的皮影戏,可此情此景,怪异如斯,世间哪有如此恐怖的真人皮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