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灯很暗。桌上那一星灯火，仅能勉强使人看清桌旁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脸。

那女人的声音道：“你的手下已经派人送来了消息，那宅子中，驶出了两辆车。一路向南，一路向北。”

那男人的声音道：“李寻欢在哪一路？”

他所关心的一切，好像只有这七个字。

那女人立刻道：“北路！”

那男人问道：“那送消息来的人，亲眼看见了李寻欢？”

那女人道：“没有。他应当是坐在了车里。”

那男人沉默了一会，忽然又问道：“阿飞在哪一路？”

那女人咬着嘴唇道：“……北路。”

那男人冷冷道：“你告诉我北路，是因为你只是想去见阿飞。”

那女人盯着他的脸，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道：“你呀，你是不是在嫉妒阿飞？”

那男人没有说话。

那女人嫣然笑道：“你放心，我说他在北路，自然是心里有把握的，我只是想帮你找到李寻欢。何况无论什么时候，我心中永远都会有你的位置的。”

她说着，已经依向了那个男人，她柔弱无骨似的腰身，也靠在了那男人怀中。

那男人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半点波动，却也没有推开她。

他道：“你怎么知道，李寻欢就在那辆车里？”

那女人柔声道：“李寻欢他一定会跟着阿飞的，他害怕我再将阿飞带走。何况那向北的车里，有人闻见了很大的酒味……”

那男人道：“我听说李寻欢是个酒鬼。”

那女人咯咯笑道：“他不仅是个酒鬼，也是个醉鬼。而我，更喜欢懂得克制的男人……”

她的手指轻轻划在那男人的胸膛上。

那男人依然没有动。

阿飞驾着马车。

他虽然坐在马车外，却频频回头向车内望去，目光中显露出的是迷惑与不解。

杨戬靠在马车的窗边，手中拿着一只银色的酒壶。那酒壶的壶口略略朝下倾斜，酒便从那壶中很缓慢地一滴滴跌落到窗外。

这酒算不上什么好酒，这样敞开倾倒着，仍然使车中充满了酒的香气。

只能闻到酒味，却无法喝到口中，这是任何一个懂得喝酒的人，都很难忍受的事。

阿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将酒倒在地上？”

杨戬道：“我们是在逃命的路上，又不是沿路观赏风景。你总不会想要带着一个醉鬼逃命。我不能喝这酒，当然只能倒掉。”

阿飞看了那酒壶一眼，道：“这是李大哥的酒壶？”

杨戬道：“没错。”

阿飞道：“这酒壶，怎么会在你手里？”

杨戬瞟了他一眼，道：“我偷来的。”

阿飞怔了怔。

他道：“为什么？”

杨戬道：“因为我需要一个装着酒的酒壶，而他恰好需要少喝点酒。”

他的回答简直不像是个回答。

他说话时仍在朝窗外缓缓倒着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又道：“大哥若是知道了，一定很心痛。”

杨戬好像笑了笑。

阿飞又道：“但无论如何，酒也不是用来浪费的。”

杨戬慢悠悠道：“我当然不是拿来浪费。喝我这酒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他说话时，大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生得很胖，胖得就好像做衣服时布都要比人多扯几尺。他身上穿着一身绸制的衣服，那身衣服看上去光鲜亮丽，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会在深更半夜独自走夜路的人。

这胖男人站在大路的正中间，正拦在马车前。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阿飞道：“让开。”

那胖男人开口道：“小兄弟，在下有一事相求，可否让我看一眼坐在车里的人？”

阿飞皱眉道：“为什么？”

那胖男人道：“我的老婆跟着她的情人跑了。我听说他们要顺着这条路逃走，于是急匆匆赶了过来——”

阿飞喝道：“你的老婆会逃走，难道不是因为你是个混球？你想要来搜我的车？你认为他们藏在这辆车里？”

那胖男人道：“得罪了，可是在下实在已经火烧眉毛。在下只需要看一眼，若不是他们两人，这五十两黄金我拱手奉上。”

他说着，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这锭金子，足够使一个普通人吃喝二十年。

这个胖男人出手实在阔绰的惊人。

他好像的确十分着急要找到他的老婆与他老婆的情人。

阿飞道：“可是你也看得出，这辆马车里只能坐得下一个人——而且坐着的是个男人。”

那胖男人笑嘻嘻道：“男人也好，让我瞧一眼。若不是那个奸夫，我这锭金子也拿来当作赔罪。”

阿飞板着脸道：“你等着，我问一问他。”

他掀开了一点帘子，探头进去。

杨戬依然靠在窗边坐着，脸上却带着很奇怪的神色。

阿飞道：“杨大哥，你已听到了？”

杨戬道：“听得很清楚。”

阿飞道：“他在说假话。”

杨戬道：“哦？”

阿飞道：“他说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但他的额头上却连一滴汗也没有。而且他若真的是个老婆跟别人跑了的男人，怎么说话时还能笑得出来？”

杨戬道：“你说的不错。他不是个男人，他也根本不是个人。”

阿飞一怔，道：“他不是个人？那么他是——”

杨戬点了点头，冷笑道：“他一定是闻到了这酒味，来喝我的酒的。”

那少年的眼睛一亮：“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为了诱他出来！”

杨戬笑而不语。

他当然不可能将实话在这少年眼前尽数交托出。

阿飞又道：“但是你诱他过来，我们这里岂不是便会变得很危险？”

杨戬道：“你怕了？”

阿飞说话扬起眉道：“当然没有，我早就想与这些东西交手试试！但我还是需要优先将你平安带出去。”

杨戬道：“所以你必须杀了他。”

阿飞道：“杀了他？”

杨戬道：“不错。若我没猜错，那男人是只成了精的地鼠。成精的地鼠，往往速度很快，胆子却很小。”

阿飞道：“有多快？”

杨戬道：“快的就像风。”

阿飞道：“恰好我的剑比风更快！”

杨戬道：“很好。你的剑招，很擅长杀人。而你若是一剑杀不死他，便会被他逃走。但你决不能让他逃走。”

阿飞道：“我也能杀得了这些东西？”

杨戬道：“只要你有耳朵，有手，也有脑子。”

阿飞道：“我若是这些东西都没有，岂不是早就死了。”

杨戬道：“所以你已明白了？”

阿飞道：“我已明白，只要我不是个死人，便能杀了他。”

杨戬悠然道：“你总算已聪明了一点。”

那少年笑了笑道：“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很有自信？”

杨戬淡淡一笑，道：“当然，因为我说了你会胜。”

阿飞探头进去的功夫，那胖男人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兄弟，你问清楚了没有？”

阿飞将头转了回来，看向他，忽然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胖男人被问得一呆，道：“什么？”

阿飞道：“我不喜欢杀无名之辈，你告诉我名字，我才好杀了你。”

那胖男人的脸色一变，顿时阴沉下去，道：“你？就凭你也想要杀了我？也好，在你过奈何桥以前，就记住我钱九就是把你送到那里的人！”

那少年听完，又皱起了眉，道：“你叫作钱九？”

那胖男人道：“不错！”

阿飞回头望向车里，道：“这名字可真普通。”

杨戬道：“不然呢？”

阿飞道：“我以为他们既然不是人，名字也都该威风一些的。”

杨戬被他说得笑了起来，道：“比如说？”

阿飞道：“比如……”

他的脸上浮现出苦思冥想的神色。

杨戬轻笑道：“比如，杨戬？”

阿飞道：“对！”

他说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跟着翻身跳下了马车。

两人说话时，那胖男人已经听见了杨戬两个字。

他面上的神情顿时喜上眉梢。但因为他实在生得太胖，这狂喜的表情看上去竟有些狰狞。

那胖男人一副狰狞面孔，死死盯着马车道：“显圣真君，你果然在这种地方，也果然没了法力！”

马车中传来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道：“是又怎么样，你还想来砍下我的头吗？”

那胖男人哈哈笑道：“小的正有此意！”

话音落地，他人像跃入水中似的朝下一纵，竟然整个人没入了土里。

阿飞只觉得脚下的泥土，隐隐开始震动。

杨戬掀开帘子，站在了驾车的地方。

他凝注着着那地面，忽然厉声道：“向北一步！”

阿飞一顿，一个箭步向北迈出了一步。

杨戬又道：“东！再东！出剑！”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地面上突然一声巨响，隆起了很高的一块。那个很胖的男人猛地从土中跃了出来，

这个胖男人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个人。他整张脸上冒起了棕色的长毛，五官几乎也变了形状，双手长出了锋利弯曲的爪子，就好像一只巨大的老鼠，朝着杨戬直扑而去。

但此时，阿飞的剑也已出手！

夜幕下，剑气森寒肃杀，比夜风更冷，更快的剑光，闪烁的只有一瞬。

那一剑，正对着那胖男人的眉间刺入。

那胖男人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似的神情，倒在了地上。

阿飞将剑拔了出来，看了看剑，又看了看那只巨大的鼠尸，好像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喃喃道：“他就这么死了？”

杨戬点了点头，道：“这些小妖修炼的时日不久，眉间恰好是他们的弱点。”

阿飞道：“你是怎么知道他要从那里出来的？”

杨戬道：“猜出来的。”

阿飞猛地回头盯着他道：“猜出来的？”

杨戬道：“你若是与这些家伙打交道的时间像我一样久，也会很轻易便能猜出他想从哪里下手杀我。”

阿飞道：“可是他之前那样自信。我以为，他心里一定有些把握。”

杨戬道：“他不该小瞧了你，也不该小瞧了我。”

阿飞道：“他为什么会小瞧你？我听铁传甲说过，你是个很厉害的神仙。”

杨戬道：“也许是因为我平常除了出手以外，话不太多。所以他以为我没了法力，便成了一个废物。。”

阿飞摇头道：“…他实在错的很离谱。”

杨戬略略一笑，道：“走吧。拦在我们路上的这些家伙，想来只有他一个。若不快点离开这里，下次再被派来的，就不会是这种小喽啰。”

他说着，已坐回了马车里。

大路之上，一架马车又开始缓缓地朝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