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传甲在院中枯坐了一日。

最初与他一同坐在这里的只有哮天犬。过了几个时辰之后，阿飞也来了。

他们从天刚亮的时候，一直坐到了夜里。

乌云散去，雨已渐渐停了。

当院外随风传来一声马嘶时，他们同时站起了身。

一匹白马飞云一般奔入了院中，背上载着两个身影。

铁传甲的脸上先露出了一个微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他看见李寻欢从马背上跳下，胸前竟然带着一大片血渍。那血渍犹自鲜红，在白衣上格外刺目。

铁传甲变色道：“少爷，您受伤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我的血。”

杨戬已被他搀下了马。他的脸色可怕的要命，半个身子全凭李寻欢支撑着，就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杨戬身上正渗着浓郁到呛人的血腥味。李寻欢胸前的血渍，竟来自于他的背上。

“主人！”

哮天犬惊呼出声，冲了上去，道：“您怎么伤的这样重？”

杨戬望向他，轻轻摇头道：“没事。”

光是这句话，就好像已耗费了他很多力气。

阿飞低声问道：“还是荆无命伤了杨大哥的那一剑？”

李寻欢缓缓点头道：“他背上的伤还远未痊愈。我本想慢些回来，但是杨戬怎样也不肯，说天庭的人很快便会赶来，每在那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的伤口在路上颠簸了一路，便……”

杨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突然收紧。这人抬眼望向李寻欢，瞪了他一眼，好像不许他再说下去。

失血虽然使他全身无力，手脚冰凉，这双眼睛却仍然是很锐利的。

李寻欢垂下头，冲他笑了笑，不再往下说。

他一只手环过杨戬的腰，半抱着他，冲着众人道：“我先带他回房里。”

他的眼神与动作看起来都那么温柔关切，已完全不像是在搀扶着一个朋友。

杨戬也并没有试图挣开他的手。

铁传甲看着他们，欲言又止了很久，终于没有跟上去。

屋子里没有什么摆设，却被收拾的很整齐干净。

炉子里燃起了火，于是屋内渐渐温暖了起来。

床脚边摆放着一盆热水。随着水中逐渐厚重的血色，沾染了血迹的白布也被人一团一团丢在了地上。

杨戬□□着背趴在床上。

他光滑而紧实的背脊上被斜斜划开了一道鲜红的伤口，伤口的边缘有些已干涸发黑的血块，就好像一块羊脂白玉上突然出现的一道裂痕。

伤口被处理干净，李寻欢打开了一瓶伤药，往他背上细细撒去。

“痛吗？”

那趴着的男人缓缓摇了摇头。

无论是在马背上颠簸，还是将粘附在伤口上的纱布自皮肉扯下，自始至终他也没因疼痛出过一声，更不曾颤抖过。

谁也不知道究竟他是真的不觉得疼痛，还是因为他一贯忍耐得很好。

在他满背的血迹显眼到无从隐藏以前，杨戬甚至未曾对李寻欢提过他的背上受了伤。

这伤势的确不算致命，但是倘若换作一个普通人，在半路就该疼得晕了过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呢？

这句话李寻欢没有问出口，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扶着杨戬坐起来，开始用白布包扎他背上的伤口。

杨戬很缓慢地半靠在他的怀中。他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丝血色，但嘴唇仍然是苍白的。

李寻欢低头便能看见他的脸。他望着那张脸，忍不住想起那嘴唇虽然冰冷，却也是很柔软，柔软到令人心动的。

他的心忽然动到连他也克制不住。

那动静令杨戬也抬起头疑惑地望了望他。李寻欢轻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去想一些别的事。

他问道：“哮天犬呢？我拿药回来的时候没见他的人影，我还以为他会一直守在这里。”

杨戬静静道：“我让他出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出门找你的时候，他几乎跪在地上求我带他一起去。我与铁传甲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他劝住。你竟然不要他留下，反而叫他出去。”

杨戬道：“我想，你并不会希望还会有三个人在这里。”

李寻欢怔了怔。

他实在没有想到杨戬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苦笑道：“你说的很对。但是，若他是因为我才无法留在你身边，我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混蛋。”

杨戬正垂下目光，看着白布穿过他的胸膛，缠绕在背上：“他虽是我养的狗，也是我的朋友，没有必要一直守着我。这几日他都不曾合眼，也好让他早些回去多睡一会。”

李寻欢轻叹一声，道：“也好。可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需要你特地为我做什么，你只要照你喜欢的办法来做事就好。”

杨戬没有说话，只用眼角瞧着他。

李寻欢笑道：“这一次我去金钱帮找你，也许打乱了你的许多计划。但这是因为你在照你喜欢的办法做事，我也在依照我的办法。”

杨戬道：“这倒是真话。”

李寻欢道：“因此你若是还想要去找第二个金钱帮，一定要记得，我也一定会去那里找你。”

杨戬道：“你是在要挟我？”

李寻欢凝注着他，道：“当然不是，我只是答应了你。我若是下定了决心，就算手脚都被捆起来，也能想到法子赶到你那里去的。”

杨戬道：“我好像并没有要你答应什么。”

李寻欢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

他这话说的简直有些无赖。

但是，一个人若面对着这双又温柔又多情的眼睛，总是很难生气的。

杨戬白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什么威慑力。

李寻欢微笑着，又道：“将我们的消息报给上官金虹的人，已经被我找到了。”

杨戬道：“嗯。”

李寻欢道：“明日我和阿飞一同出去打探消息。等我们将那人捉回来，你若想要审他，一定要将伤养好。”

杨戬道：“那一日，拦在我们路上的人，不仅有荆无命，还有一只小妖。因此除了上官金虹之外，魔家兄弟很可能也知道了我们的行程。”

李寻欢沉吟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杨戬道：“上官金虹是怎么知道的，也许他们就是怎么知道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透露我们消息的不止一个人？”

杨戬道：“又或者只有一个。”

李寻欢眼神一亮，道：“没错！一个无需保密的消息，卖给多少人也不嫌多的。我们定要将那人抓回来，仔细问个清楚。”

他话刚说完，蹙起了眉，又道：“但我杀了上官金虹的事，恐怕已经被他知道了。他若逃了，恐怕很难再捉到他。”

杨戬道：“若他真的也将我们的消息报给了魔礼红，那么他一定不会逃远的。”

李寻欢道：“哦？”

杨戬道：“他仗着有神仙这座靠山在，纵是要逃，也不会逃出太远。凡人对于神仙往往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信任。却不知他的价值在魔礼红眼中，只抵得上一只蝼蚁。”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呢？在你眼中，我是一副什么样子？”

杨戬抬头望向他，淡淡笑道：“在我眼中……你还不够明白吗？”

他背上的伤已被包扎好，那张脸庞上的脸色终于已变得像一张活人的脸，裸露在外的肌肤，似乎也多了几分温度。

李寻欢望着他，也笑着道：“我只是想要更明白一点。”

他的笑容简直可以令灯火也失去颜色。

他从杨戬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杨戬的嘴唇的确是冰冷又柔软的。

李寻欢心想。

而他的人呢？他的人是不是也和他的吻一样柔软，一样冰冷？

他虽想要将这个吻显得更热情，更亲昵一些，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他很快便放开了杨戬，扶着他躺下，柔声道：“你睡吧。好好休息。”

烛台上的灯火已熄灭，李寻欢轻轻将门关上。

屋内只剩下一片黑暗。

杨戬的目光凝在门上，眼中的神色像是思潮起伏，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闭上了眼。

他实在已经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