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与阿飞从老周的住处往回走的时候，已是临近黄昏。

寒冷的冬天已经到了，云层里不仅看不到太阳，连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长街上不算热闹。但李寻欢走在路上时，仍有好几双眼睛看着他。像他这样英俊又漂亮的男人，总是很难不被人注意的，他也已很习惯了被人盯着看。但他们的路还没走到一半，有一个看向他的人忽然惊呼道：“杨戬！”

这人的声音不仅大，而且充满了恐惧，引得整条街的人都不禁望向他。

那人年纪约莫三四十岁，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书生打扮，尽管朴素，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很难使人留下什么印象。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眼睛很亮的年轻人。

阿飞停下了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寻欢。

李寻欢也正望着那个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发苦。

阿飞低声道：“大哥，你认得他？”

李寻欢点了点头。

好在这时，跟在那人身后的年轻人已瞧见了李寻欢。这年轻人看了李寻欢两眼，好像松了口气，先低声劝了他身边同伴几句，又对着李寻欢抱了抱拳道：“李公子，实在抱歉。”

李寻欢微笑着道：“你已是第三次向我道歉了。看得出，我与阁下的那位熟人是真的长得像极。”

沉香也笑道：“但愿不会再有第四次。您住在这附近么？”

李寻欢道：“没错。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沉香道：“我正打算出一趟远门，临行前来与家父置办一些东西。”

炉火旁，李寻欢将一杯沸好的茶水递给杨戬。

“他只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当我问起时，他便说的含糊不清，并没将地方告诉我。但我想，在神仙眼中，也能算作出远门的地方，恐怕不会很多的。”

杨戬沉着脸，脸色已经很难看，道：“他能去的，当然只有一个地方，就是天庭。”

李寻欢轻叹道：“果然是那里。”

杨戬的手握成拳，咬牙道：“他定是要去天庭欺瞒玉帝，想要讨一道旨下来……那些蠢货！”

李寻欢道：“你认为这件事他一定办不成么？”

杨戬冷笑道：“办不成又怎样，办得成又怎么样。办不成便是欺君之罪。若办得成，张百忍身为九鼎至尊，金口玉言，自然不会当众食言。但他仍然可以将人放了之后再颁一道旨追杀我三妹。到那时，沉香又要找什么理由，再去欺瞒一次要他收回圣旨呢？”

李寻欢叹道：“玉帝若能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

杨戬冷冷道：“天规不改，我三妹仍是触犯天规之人。而他是天界至尊，天下人不仅不会耻笑他，恐怕还要为此歌功颂德。”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他们为何要这样憎恨思凡呢？”

杨戬道：“他们恨的是思凡，也不是思凡。”

李寻欢道：“哦？”

杨戬道：“他们只是不愿变化罢了。”

李寻欢怔了怔，道：“为什么？”

杨戬淡淡道：“三界不是一成不变的，但他们是一成不变的。长生所拥有的不仅有漫长的生命，也有寂寞。在这寂寞中想要不发疯，唯有让自己变得一成不变。因此对于这些将天规视作天界威严的人来说，被迫赦免一个犯人，是比任何事都要严重的羞辱。”

李寻欢叹道：“所以你才选择了改天规这条路？”

杨戬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道：“最初，我只是想让他们承认我母亲没有错。”

李寻欢道：“我认为她的确什么也没有做错。”

杨戬冲他略略一笑，道：“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承认或是不承认了。”

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缓缓道：“天规该变了。无论是谁，也休想阻止。”

他说话时，苍白的脸上竟显出一种锐利而耀眼的光芒。

此刻他虽没有法力在身，却仍然使人被那气势吸引，无法挪开目光。

倘若他未被打下凡，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该是怎样的锋芒逼人，光华万丈？

李寻欢静静瞧着他，微笑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到的。”

他又道：“你说若要不发疯，唯有让自己变得一成不变？”

杨戬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我并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

杨戬的目光看向他，忽然勾唇笑了笑，道：“我当然也有不变的地方。只是我不将天规看得那样重罢了。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使自己成了犯人？”

他说话时眼波流动，无论是谁看着这个眼神，简直都要忍不住心跳一跳。

李寻欢又怎能听不出他话里深意。

他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道：“你若是犯人，我就是共犯，也是这世上最走运的共犯。”

杨戬轻笑道：“走运？等到天庭追查下来那日，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走运二字。”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走运，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日，就算立刻便死，临死前我也要将这两个字喊出口的。”

杨戬道：“到那时，只怕你连说话的机会也不会有。”

李寻欢含笑道：“那就要请司法天神手下留情了。”

“我凭什么要手下留情？”

“凭我喜欢你。依你看，这理由怎么样？”

杨戬道：“糟糕透了。”

李寻欢道：“那么等真的到了那时，我一定会尽量想个更好些的理由。”

他微笑着，伸手接过杨戬手中已空了的茶杯，又为他倒好一杯，递了过去。

他凝注着杨戬看了一会，又道：“我在街上遇见他们两人时，生怕刘彦昌说破我曾去过真君神殿的时。却未想到说到最后，他好像并不认得我。”

杨戬啜着茶水道：“他的确不认得你了，我令他忘了那段记忆。”

李寻欢一怔，道：“哦？什么时候？”

杨戬道：“自你从天牢出去之后。”

李寻欢苦笑道：“你在那时，就早已预想到他可能会遇见我？”

杨戬瞟了他一眼，道：“我虽未拦着你去见他，却还是会尽量避免风险。”

李寻欢道：“可是阿飞见到林仙儿之后，想起了他曾忘掉的事，为何刘彦昌见到我时，依然不记得我？”

杨戬问道：“阿飞想起了他？”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阿飞曾告诉我，那日你被抓走之后，林仙儿依然缠着他，使他的头很痛，无法打起精神脱身而出。直到他突然将一切也想了起来，当他想起来时，头也不再痛了，才终于从那群人中孤身逃了出来。”

杨戬沉默了半晌，道：“使人忘记的术法，并不是真的将人的记忆抹去，而只是将记忆封印，就像将一些事抽出来，锁在一个匣子里。若这段记忆对他们来说极其深刻，当受到很大的刺激之后，这匣子便会产生裂缝，裂缝多了，自然便会裂开。刘彦昌不会记得你，是因为他遇见你的那段经历很短暂，也不是十分深刻的事。”

李寻欢叹道：“而阿飞曾爱林仙儿爱到刻骨铭心。所以我已向他道歉，我实在应该想些别的办法，而不该因为一己私念，使他忘记这样重要的人的。”

杨戬道：“他想起了那女人，还没有跟她走么？”

李寻欢摇头道：“没有。他虽然想起了林仙儿，却也终于看清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戬淡淡道：“他能想得开就好。”

李寻欢道：“不提这些了。我还要问你一件事。“

杨戬抬眼望向他，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你在上官金虹那里，假借我名号那样久。知不知我在路上，听到那些江湖人，是怎样提起我的？”

杨戬已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道：“说来听听。”

李寻欢长叹一声道：“他们从四处传言里不知听得了什么，说小李探花几年前被金钱帮生擒，废了一身武功。却在牢中意外得了一本秘籍，卧薪尝胆苦修武功，终于武功尽复。冲出牢狱后便去找上官金虹，要报这三年牢狱之仇，终于在决斗中要了上官金虹的性命。”

杨戬笑了起来。

他已有很久不曾笑的这样愉快。

李寻欢看着他，嘴角带着笑，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坏了我这样多的名声，想没想好要拿什么赔我？”

杨戬道：“你想要什么？”

李寻欢道：“我说什么，你都给么？”

杨戬道：“你若不说，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答应？”

李寻欢道：“你若什么也不答应，岂不是吃亏的总也是我？”

杨戬被他说得轻笑起来，道：“好，若你说的事我能办到，我一定答应。”

李寻欢慢悠悠的，一字字道：“那么，待你好一些以后，我要你…”

他说话时，瞧着杨戬的眼神不仅温柔，而且明亮。

“我要你像我们在灌江口时那样，陪我喝几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