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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齐。”排练间隙,孔爵喊着家齐,朝他偏偏头使了个眼色。何家齐顺着看过去,立刻会意,起身两三步跑过去了。

这几天小陶一直自己在旁边练,孔学长出乎意料地很上心,有空就亲自过去盯一盯。只是他毕竟是舞剧主演,排练时长是别人的双倍,抽不开身的时候就便叫他过去帮帮忙。

陶乐钦自己耗了有一会儿了。后腿膝盖下垫着三层垫子,前面大概是顾及受伤的脚踝,也垫着瑜伽垫。看着何家齐过来,只扁着嘴,勉为其难地挤出个笑容。

“来吧小师弟,我又来了。”何家齐今年刚从编导系毕业,班主任刚好转回头带陶乐钦他们这届大一,细算起来,还真是正经八百的“师兄”。

陶乐钦撑着地正了正姿势,何家齐长腿一跨,熟门熟路地在他身后坐下。陡然压上来的重量让人瞬间就矮下去一截,饶是陶乐钦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不禁一口气梗在喉咙里。

”别憋着啊,放松。”何家齐捞起他手臂搭在自己膝头,逐渐把重心都挪到了他后腿上。能感觉得出来小陶自己在尽力放松,人也一点点沉下去了。他歪头往下瞥了眼,“这不挺好的。昨天还差一大截呢,今天我看能贴地了。”

这话听在耳朵里,让本来就控制不住双腿微微发抖的陶乐钦心尖又颤了颤。他故作镇定地对抗着胯间疯狂的撕扯,汗湿的脸几乎要埋进胸口去。

“来,抬头看。”

何家齐搂着他下颌逼着他抬起头来,陶乐钦嫌弃地甩了甩头想要躲开。这个何家齐哪儿都挺好的,就是总拿他小孩儿的劲儿特别烦!

嗐,就是个小别扭精。何家齐丝毫不以为意地抽回手,偷笑的气息几乎都喷在陶乐钦的头顶,惹得人又是一阵扭头躲闪。他也忙不迭地认输,“好好好,我不动你。那你腰立直了,不然一会儿我挨骂啊。”

回应他的,自然是意料之中的沉默。可下一秒,眼前人的肩背倒确是悄悄拔直了些。何家齐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拨开他下意识架在自己膝头借力的手臂、把目光又放回了房间中央。

“师兄!”身后的人突然出声,把陶乐钦吓了一跳。“刚那个错身能不能慢一点。我想你和孔学长在错身的时候有个对视,给观众看到一点。”

房间中的目光都直直朝这边投射过来。陶乐钦明知道他们都在看何家齐,可——可又怎么能不看到自己。他生硬地别过头,好像被”公开处刑”般羞耻,心里不禁愤恨地把何家齐骂了一百遍。

萧泽和孔爵把这个旋转中的错身又跳了两遍。

“嗯……师兄的对视再长一点点。”

“孔学长不要给这么长,眼神要躲闪一点。”

“你们两个人,一个在试图说服,一个在犹豫,这个情绪要把握好。”

舞剧的舞台上,”眼神“似乎远在观众能捕捉到的细节之外。只是舞者其实和演员一样,只有把自己从身到心地装进角色,每个眼神、每个指尖都带着情绪,才能够准确地把情感传达给观众。

短短四拍的动作,被家齐和张凡两个人抠了二十分钟。陶乐钦看着已经大汗淋漓却仍然认真听编导讲戏的孔爵和萧泽——这样高频率的调整和重复下,两人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心底不由得升腾起一丝别样的情感:

信服。

是。他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字。来了首都之后,他和孔爵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他几乎忘了,第一次知道代表中国顶尖舞者的孔爵和萧泽时,心里对他们是怎样的欣赏和赞叹。

”这一段差不多了,歇会儿吧。“张凡终于发话,演员们才散到旁边休息。只是无论喝水擦汗还是歇着,你一言我一语,围成一圈,讨论的都还是舞剧。

孔爵去更衣室洗了把脸,脖子上挂着毛巾朝房间这侧走过来。迷你瓶的矿泉水,他俩口就喝个干净。

”几天了,还下不去?“孔爵拿着空矿泉水瓶在何家齐头上敲了两下,”我让你过来陪他度假的啊。“

这个人嘴里,就说不出一句好话。

自孔爵走过来陶乐钦就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脚尖不看他,听了这话,更是翻着眼睛别过头去。孔爵瞟了他一眼,全当没看见。

”哎呀,这不是伤着吗。我想着悠着点儿。“何家齐插科打诨地揉着头,方才学长敲那一下还真有点疼。

“拿着。”孔爵挑了挑下巴,把矿泉水瓶递他。“诶。”家齐答应着麻利地站起身把地方让出来了。孔爵也没坐下,只一只手压着陶乐钦肩膀,脚直接搭上了他后腿腿根踩了下去。

这个角度不容易,孔爵几乎大半个人的重量都挪上来,才将将让他贴在地上。陶乐钦哑着嗓子闷哼了一声,语声里都打着颤。他实在忍不过,双手不自觉撑在地上,却到底拗不过孔爵压在他肩头沉重的力道。

“再动。想全屋都看着你是吗?”

孔爵声音不大,可每一句都像搓火的石头一样往他心口上戳。陶乐钦被他怼得一肚子火,却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哪怕是为了争一口气,他也得拼命控制着自己,生怕一张口,就忍不住喊疼露了怯。

“你也就这点能耐。”又是冷冷的一句甩在耳边。

陶乐钦埋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牙齿用力地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良久,少年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下,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收回双手、交叠着撑在膝上,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了出去。孔爵不惯着他,整个人踩上来,将人实实在在贴在了地上,意料之中地感到手心下的一阵震动。

陶乐钦紧紧闭住双眼,只觉得胸口突然涌起一股难耐的热流直冲上头顶,激的他眼圈发热。

从他崴脚到今天也不过几天而已。他哪一天不是拖着伤校园和舞团两头跑;哪一天不是和大家一样泡在排练厅里。哪怕腿不方便,素质、能力、软开,能练的哪样没有尽力练过,运动量比平时也几乎只有多没有少。昨天何家齐给他撕腿撕的狠了,今天才有意留着余地,他孔爵什么都不知道,他凭什么冷嘲热讽,凭什么——

神崎老师那里出来的孩子,没有谁敢把辛苦当成功劳挂在嘴边,可陶乐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这突入起来的情绪打得措手不及……他慌乱地低下头,努力压下越想忽略越是泛滥的情绪。他根本不知道,这比和孔爵吵架、比输掉比赛更难受的滋味,叫作委屈。

晚间九点半,今天的排练终于结束。虽然已经向学校那边替陶乐钦申请了回寝时间,张凡和家齐还是尽量不拖到太晚。

“我送你”,今天孔爵没开车,萧泽指着他,目光又向陶乐钦看去。何家齐已经抢过陶乐钦的背包挂在自己身上了,“师兄放心,我们送他。”

“嗯。”萧泽点点头,“那我们有事,先走了。”他记得孔爵今天要去看思思的。

两人一路往附中方向跑过去。宿舍十点关门,再晚点怕思思就白等了。

“这边”,明明要直走的路,孔爵却拉着萧泽指向另一边。萧泽跟着他跑过去,不远处的树荫旁,正是分隔舞团和附中的一段栏杆。再走近了看,思思果然正等在栏杆另一侧。

“等好久了吧。”孔爵远远看见他小手不停赶着蚊子,语气里带着浅浅的自责。

“萧学长好。”思思惊喜地凑到栏杆前和两人打招呼,孔爵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头。“没有啦。我刚在旁边转悠,你说快到了我才过来。”少年咧着嘴和老师说着自己的“机灵”,一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孔爵借着路灯打量着两周没见的孩子,隔着栏杆拎起他细细的胳膊。上面赫然两个新叮的蚊子包,看得他语声不自觉都温柔下来,“这两周怎么样,学校累不累?”

“还好的”,思思抽回手臂缩在身后,“老师排舞剧累不累?”

“我都挺好,你担心你自己吧!期中考试要是没进步,自己看着办!”孔爵刻意虎着脸吓他,却是从兜里掏出一小包话梅来。”给。”

思思好吃零食,尤其喜欢这种话梅。孔爵平时管的严,极少允许他吃这些,今天想着来看孩子不能空手,才特意选了样他喜欢的。

这……老师不喜欢他吃这个的。思思盯着递过来的东西发愣,犹豫着没有接。萧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孩子乖得让人心都软成一片,便直接拿过来给他塞到了怀里。“你老师亲自买的,还怕什么。”

思思一愣,搂在东西在怀里抬眼去找孔爵,眼神像是小仓鼠般小心翼翼地藏着喜悦。孔爵实在无奈地叹了口气,重重点了下头,才见他才终于好像心安理得地把小包又搂得紧了些,“谢谢老师!”

“这周末回家吗?”

“可能……我们室友过生日。说好了要一起帮他庆祝下。”

“应该的。”孔爵乐见他多和同学出去玩,“出去要注意安全。那下周再接你回家。”

“嗯!”

”钱够花吗?“

思思立刻点头如捣蒜,”够的够的,我饭卡上的钱都吃不完。“

思思父母人在国外打工,虽然定期都会给孩子账户里转钱,孔爵却还是坚持包办了他平日里大半的花销。不过他在附中的确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给他充了饭卡,买了舞鞋,再要塞零花钱思思就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行了”,眼看十点了,孔爵看看表,不能三个人再继续喂蚊子,“快回去吧,回寝室别晚了。”

“嗯……”思思点点头,人却不见动,显然是舍不得。只是回寝室晚了要扣班级分的,他也不敢耽搁。“那……老师再见,萧学长再见。”

萧泽和孔爵一齐点点头,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直到黑乎乎地什么也再看不清小家伙才一溜烟地朝寝室跑去。

“这好好的师生相见,非得隔着栏杆,让你弄的像探监似的……。”回去路上,萧泽忍不住笑他。孔爵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这不是,我们排练结束的晚。绕到附中本来就费时间,那么晚了保安也肯定不让我们进。我想着那个地方最合适嘛……叫你这么一说——“孔爵咂摸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困惑地皱着眉头笑,”是有点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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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几近凌晨一点,小区路尽头萧家的别墅里还亮着灯。萧泽倚在主卧洗手间的柜橱旁,笔尖不停地在记事本上飞舞,叼着笔帽的嘴里还念念有词。”浴巾……两套……洗发水、沐浴露。哦——”他关上橱门又掀开洗手台边镜子后的小柜子,继续在飞快地本子上记录着,”牙膏……牙刷(电动?松下/飞利浦?)“

笔尖在纸上点了点,萧泽努力回忆着父母惯用的牙刷牌子,房子门禁的警报却突然滴滴响了两声。他心底不由得一凛,连忙悄声跑到二楼挑空的扶手旁,打眼看见是彦霖进来才暗暗舒了口气。

”几点了?”钟彦霖就站在门口望着二层的萧泽,对爱人一贯温柔的语气里带着丝丝埋怨。萧泽飞速瞟了眼墙上的钟,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拔出身后口袋里的手机,上面赫然列着三条还未读的信息……

“想着你有应酬,要很晚才结束么。”萧泽抿着嘴快步下楼来,却在楼梯一半就被彦霖迎住了。钟彦霖一把把他拢在怀里,语气却比方才凶了,“这么晚了你自己在这儿,一点也不害怕是吧。”

萧泽理亏,由着自己被他揽得要微微踮起脚,“就隔着一趟房子,而且都是小区里,没事儿的……”

这是萧家之前一直住的房子。前些年搬过来的时候,董勤勤特别喜欢这个小区,就在近邻的一排给彦霖也买了一幢,说是存着以后给他当婚房用的。可后来因为两个孩子恋爱的事情,父子间闹着不可开交。董勤勤想着本也离得不远,就让彦霖和萧泽先搬过来缓一阵。

只是没想到萧父的气性这么大,后来直接出国了事,这三年都没回来,彦霖和萧泽便一直在新房住下了。这几年,老房子这边一直没缺了人打扫,可毕竟久不住人了,好多东西都不全。他晚上睡不着,怕爸妈一落地就缺东少西,才半夜摸过来整理。

“你啊……不是说想让萧叔和婶婶去我们那边住吗?”彦霖到底对萧泽生不起气来,拉着他在楼梯上坐下,随手拿过他一直捏在手里的本子看了看,“这些事叫小荣阿姨过来弄就好了,你不放心她,不还有我呢吗。嫌自己还不够忙?”

萧泽靠在彦霖肩头,一时没有回答。半晌,才轻轻念叨了一句,“你就不忙吗……”运营那么大一家企业哪里是轻松的工作,他更舍不得爱人来做这些琐事。

“听修平说,你要出差。”修平是彦霖的总助,联系不上彦霖时,萧泽偶尔会找他。

一直轻轻摩挲自己胳膊的手似是顿了顿,“嗯……对不起啊,估计会和叔叔婶婶回来的时间撞上。到时我和你一起去接他们,只是可能没多久,我就得飞———”

“我决定让爸妈回来这边住,是想省去一些麻烦。”萧泽好像没听见彦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们那边的房间,怎么也不如爸妈自己房子的主卧住着舒服。而且到了晚上,我们要怎么住?你和我一起回房间,爸怕是要气的睡不好。可你和我分房睡,爸就不想了吗?在他眼里反而是欲盖弥彰。”

萧泽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他们回来住吧,爸他眼不见心不烦。我们白天多过来陪着就好了。”

彦霖静静听着萧泽说,手指与他纤细的指尖交缠相扣,心底说不出的又酸又暖。他心里想什么,萧泽一直都明白的,所以才替他做了这个决定。他不禁歪头打量着靠在自己肩头的情人……萧泽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不甚浓密却纤长的睫毛不经意地轻轻抖着,投在脸颊上的阴影也跟着微微摇晃。

”爸妈难得回来一趟,你不要出差,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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