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块死了的土地,放眼望去,是看不见尽头的红壤,不见草木,不见生灵,地上甚至连蚂蚁都没有。

只有一条长河,从中间横穿而过,像是有一柄利刃,从土地上劈过,将其一分为二。滔滔江水,气势恢宏,如奔雷般涌去。

河边的土壤是坍塌的,一脚下去,会把脚脖子埋在里头,费好大力气才能□□。

江淼站在这里,天高地远,太阳、土地、长河三者的红色融汇在一起,只觉一抹苍凉悲壮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眼睛发涩,莫名泪目。

她看见头顶的太阳巨大的低挂着,随时都要坠落长河的模样,心头不仅没有巨物悬顶的压抑,相反,有一种开阔的感觉。

她的心,仿佛和天地一般辽远,灵魂伸向四面八方,在她的世界里,也出现了一个宇宙,往远处无尽延伸。没有尽头的空荡之处,并不黑暗,而是和这里别无二致的红色。

江家的阴书是一片红叶,和这里一样的红。

江淼问牌神,“你确定是这里吗?”

江家的阴书是叶子,牌神说,要从阴书生长处入水,方可重启阴书。此地毫无生机,别说树木,连个虫子都没有。

水中红泥滚滚,河水是铁锈的红色,汹涌浑浊,也不像是能有活物的地方。

牌神好似叹了一口气,“我确定是这里。当年,江家的大宅还建在这里,天下水系归来,多少奇珍异兽居住。你眼前的这条河,那时候还在宅子里呢。看到这里,又想起了当年的热闹。地上的人们,都渡过江,可只有你面前的这一条,把大地分成两半。”

“凡人都说,世上的土地是连在一起的,可只有江家人知道,这世上,有两块地。江北一块,江南一块。从这头的海,到那头的海,刚刚好,这条江把它分成了两半。海里的龙,是苏家的;江上的龙,是你们的。”

“地上水系千千万,最上头的主干在这里。从古至今,凡人老在说溯源,可他们溯的源,都是错的。”

“淼淼,两千年前,你的身后有一棵十人环抱也抱不住的巨树。红干红叶,亮晶晶的花朵,火树银花,说的便是它。如火一般在青葱的地上拔地而起,上头缀满星星点点的亮色。只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了。”

“当年的水清澈见底,见底的江水啊,几百米往下肉眼可见,除了江家人,谁见过?”牌神呢喃着,在脑海中不住的搜寻远古的记忆,想将它拼出来,仿佛自己还置身于那段难以忘记的过往。

“你也老了。”人上了年纪,会不停的回忆过去,没成想,神灵也一样。

过去的江家再辉煌,现在也只剩下一方荒芜的土地,找不到当年的一丝丝痕迹。

牌神久久没再言语,最后,轻轻道了声,“下去吧。”

把你的名字写在阴书上,告诉天下的河流,它们的主人,又回来了。

世上的一切都是活的,土地、河流、高山、大海……所有的一切,都藏着沉睡的灵魂。

江淼从眉心取血,将名字一笔一划,勾勒在枯了的红叶上。

名字写的歪歪扭扭,用最远古神灵的文字,字迹一出,便带着咒印之力。牌神教她,学了整整三天,才学会写名字。

饶是如此,还是写的古里古怪,据牌神说,她的字迹,丑到令它这个师傅汗颜。

出人意料的是,名字一写上阴书,像活过来似的,扭动着身躯把自己掰正。本像鬼画符般的两个字掰正后,陡然间有了庄严肃穆的气质。

江淼的名字在枯叶上若隐若现,逐渐模糊,最后,被吸收进叶子里。

枯叶泛出了微不可见的红光,其后,转瞬变化。枯黄锈红的叶子,变作牌神口中红光灼灼的如火模样。

她怔在当场,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

透过这片树叶,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那棵火树银花。

牌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将血脉刻进阴书,它便活了。阴书入水,天下河流尽归江氏。淼淼,下去吧。”

它的语调微微颤抖,难以掩饰激动之情,充满了期待。

一切,似乎要回到过去,回到神魔时代。

而她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出发前阴明珠对她说的话。

来不及细想,就被牌神催促着跳下面前的大江。

入水的那一瞬间,并未感受到河水从各个角落毫无缝隙的挤来,反而有种很舒服、很柔和的感觉。

她看见阴书入水的那一刻,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缠绕在她身上。而后身边建筑起一道屏障,将她牢牢裹住。

金色的屏障上写满了字,江淼一个都不认识,但目光所及之时,便能读懂。

是江家历代家主的名字。

将来,她死后,名字也会变作屏障上的一个,穷极她的能力,借给后代的主人。

字迹在流动,她得到了先辈的能力,也看到了,他们壮阔的人生。

每一段,都潇洒从容、肆意张扬,是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灿烂。

江淼想,她或是是江家历史上,最无用的一个主人,生活平淡到书无可书的地步。

金色的光芒融入她的身体,化作一道蓝光从她身上溢出。

她的力量,是蓝色的。

水是七色的,也是无色的,越近乎水的颜色,力量越强。

她的颜色,太过鲜艳了些。

蓝色的光和水流交织在一起,顺水而去,要流到每一条水系,告诉天下江河,其主已归。

水下,江淼还处在震惊和赞叹中,迎接属于江家主人的一切。

而水上,则是想象不到的灾难。

这一天,河上翻起了闻所未闻的浪,大雨持续了半个月,所有住在河流边上的人们,听到河流在怒吼,在咆哮,感受身边的水系在颤抖。

河底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却被牢牢的抓住,挣脱不得。又有什么东西在被禁锢,拼命的挣扎,却徒劳无功,只能泄愤似的搅动水流。

那半个月,睁眼闭眼,耳边听到的,只有倾盆大雨,眼前所见,唯有雨幕。

天地阴沉沉一片,太阳像被人藏起来似的,半点不曾露脸。

河面水势暴涨,冲垮了河堤,冲毁了沿岸的民居,无数人开始逃离家园。

留下来的人们,感受着日复一日的潮湿,水汽笼罩了整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人都像被大雨浸泡过似的,分外沉重。

仿佛末日降临,这是一段如同噩梦般的日子。

河流易道,良田被浸没,山石滚滚。

山体被大雨冲毁,内部的山体暴露在外,草木的根茎见的分明。

树木顺水而下,从人们的门前经过,在大地上四处漂浮、游荡、茫然不知归处。

落水的人们抓住如同旅者的树木,让它们带着,漂流到最终的地方。

千年沧海桑田,曾经被人为或自然更改的河道,通通变了回去。

江家的领地,一如河图所画,被粗暴蛮横的再次占领。

她夺回了江家的地盘,以一种强盗的方式。

这不是重塑,是摧毁。

易家

外头的大雨不停,易家虽建造在山里,到底还是受了河边雨势的影响。这几日山里日日下雨,池塘里的青蛙全跑了出来,一天到晚呱呱呱个没完,平白惹得人心烦。

易嫚坐在白玉棋桌前,在等易黎过来。

昨天打的电话,约好今晚下棋。

雨太大了。

放在平时,易嫚定要打一把伞出去走走。

现在的天气,一只脚刚踏出门,噼里啪啦的泥点子就上腿,油纸伞根本打不住,打街上小摊贩的那种大蓬伞还差不多。

高跟鞋要是穿出去,一脚踩进地里,抬脚,脚出来了,鞋还在里头陷着,烦透顶。

好在雨声适合下棋,闷在家里无聊,约了易黎,准备下一晚上。

易嫚特意关了灯,点上香炉,就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烛火。风一吹,火光随时被吹灭,摇摇晃晃的。

棋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哗啦一声,全盖在棋盘上。

易嫚嘟囔道,“这个易黎,也太慢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棋子,呆呆的愣了许久。

最后坐着实在无聊,便在屋子里晃来晃去。

看见一点烛光跳跃,还拿棋子去烧了烧。

正巧,此时易黎进来,笑道,“翡翠烧了,可就不好看了。”

易嫚没好气,“还不是等你?”

“坐吧。”

她大刺刺的坐下来,穿的温文尔雅,淑女的很,一坐下,却有一股子江湖气。一条腿还抱在手上,显得不羁豪迈。也格外的……不成体统。

易黎别过眼睛,提醒她,“你的坐姿,有些不太雅观。”

易嫚头都没抬,把白棋推给他,“雅不雅观,是给别人看的。大半夜也没别人只有你,随便吧。”

“不猜先,我先下。”

语毕,子落。

一夜的雨,伴随山林的风,也有一丝惬意。

第二日太阳升起,易嫚收了手,脸上露出一抹略带得意的微笑。

易黎把棋子收起来,笑着说道,“要是我执黑子,赢的不一定是你。”

易嫚眉眼笑的志得意满,脸上带着娇气,“得了吧,哪次下不是我赢?”

她走到围栏边,看着山后冒出头的太阳,眯了迷眼睛,伸个懒腰,“太阳总算出来了,下了半个月的雨,也该停了。”

易黎收棋子的手势一顿,“长老说,这是江家出了大变故,才让江河易道。”

易嫚伸手挡住太阳,“我知道的比你多些,阁楼上的书写着,‘江氏主归,江河俯首,大雨半月,不见天光。’”

太阳再次出来时,江淼也回到了地面,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恍惚,宛如来到另一个世界。

她看见满目疮痍的大地,阴明珠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一遍又一遍,像魔咒般,牢牢箍在脑海。

出发前,她在缘来馆里和阴明珠谈过一次话。

阴明珠说,“人人生而平等,可是整个阴家,本就是不平等的存在。我们在助纣为虐,我们光明正大的,在伤害别人……”

“在你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地方,你的存在,已是伤害了别人。”

“……终有一日,我会终结阴九家的一切,就算你不帮我,我希望你能和他们不一样。江淼,我们并没有生在那些家族里,我们还是正常的人,不要磨灭你身上的人性。”

“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对的事,不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你就想想,你觉得这样……对吗?正常吗?”

“不要阻止我。”最后五个字,说的格外深沉,江淼从里面听出了一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味,好似要与天下决绝。

当时的她还不甚理解,今日,看见因她而变更的天下,她忽然间明白了阴明珠的意思。

也许,她也要放下眼前这条阳关道,去和阴明珠一起,走那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独木桥。

只是觉得对不起牌神,它期待了这么久,为她做了无数努力,日日陪伴。江家的力量刚刚回归,她就准备让它再次沉寂。

这一次,是消失,不是沉睡。

世上再无江家,它也再也供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