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廉和路渊很少联系。

从年少时起,他们就不对付。王见王,各不相让。强者只能是唯一。

路渊在外多年,身负路家五弊三缺,日子从来艰难。

他住在田边破旧的泥瓦房里,给屋子围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养了几只小鸡和一条小黑狗。

小黑长的倒是肥硕,耷拉着狗脸,很讨人喜欢啊。

地上的几块小石头摆成了简易八卦图,路渊掂量起几块石头,眉头一皱,把石头随手扔了站起来,地上摆出来的图案用脚踢乱。

他走到墙根,拿起靠在上头的一根漆黑手杖。

手杖看着一根烧火棍模样,长的挺粗糙,像是山上随手捡了根木头削削。

路渊拄着拐棍走出了门,临行前,把篱笆关好,还和小黑狗打了招呼,是老年人独有的深沉语调,“看好家。”

小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圆滚滚的脑袋,在院子里转悠。

路渊的小腿受了伤,让本就孱弱的身躯雪上加霜,行路艰难。

他拄着拐,走的非常慢。

他家距离马上要经过一段泥泞的田野,然后顺着水泥路走上一小段,才能到大路边。

这段路走的无比艰辛,让他火气旺盛。

路家一代不如一代,临了临了,竟还要他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办事。

一点不中用!

等走到马路上,正好来了一趟进城的公交,招招手,上了车。

车上的人们看他腿受伤,给他让了座。

路渊低声对人说了句谢谢,端正的坐好。

车上总有人关心他。

“老人家,家里人不在吗?脚成这样怎么一个人啊?”

“一个人去医院是不是?叫师傅送你一段。”

还有人坐在背后窃窃私语,“年级大了是真可怜,这个样子家里人都不来。”

“哇,我是不敢这么老,叫我一个人去医院真的是要命哦。”

议论他的,他装作听不见。那些关心他的,他做出一副卑微谨慎又讨好的架势,把可怜装了个彻底。

在外头待久了,总要给自己装一层保护色。

年轻的时候大可霸气张狂,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让人不敢轻视。等到年老,不妨彻底利用外貌上的衰弱,让人放松警惕,对他心生怜悯。

人活一世,利用一切能利用,把利益最大化。路渊一直这么想的。

司机师傅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路渊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谢意,而后目送他离开。

公交车转过拐角,路渊神色由和蔼变作冷硬。

他拄拐,穿过马路,坐过一班又一班的公交,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车站。

他在等苏亓。

今天的这个时间点,苏亓会坐公交出现。

**

“叮咚”不带一丝情感的女声报站,提醒乘客上下车。

苏亓坐在公交前半截的独坐上,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不时发个呆,愣愣的一动不动。

车上有点挤,这条线人流一直挺大,不管什么时候上公交,满满都是人。

新上来的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须发尽白,穿着上世纪厚厚的阔腿裤。裤子卷到了膝盖上,小腿不知被什么东西刮到,受了伤,皮肉发炎溃烂,令人不忍。

穿着打扮让人一眼能看出是乡下时常干农活的老农,下田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又或者是没有体面的衣裳能穿。灰蓝色布衣的大袖口卷到手腕出,磨毛卷边,短上衣洗褪了色。

胸前有一枚小小的钥匙吊着,随着公交车晃动,它也颤巍巍一下下左右摇摆。

苏亓注意到老人脖子上的那根不粗不细的麻绳了。

钥匙穿在麻绳上挂胸前,想来该是家门的钥匙。

他满脸风霜,令人心生怜悯,唯有一双眼睛,极为清明坚毅。

路渊偏过头,知道苏亓注意到他了。

苏亓面前,他不能装。聪明人面前装模作样只会更早的暴露自己,他年级已经足够大到骗人了。

他半佝偻着站在公交车上,无一人让座,手上的拐杖歪来扭去,像要随时把他绊倒似的。

与其说是手杖,倒不如说更像有人在推搡他。

苏亓看不下去了,把他从扶手上扶了过来。

双手接触的那一瞬间,路渊在苏亓身上做了记号。

天空的圆日从硕大通红的一轮慢慢西沉,河面伴着微风掀起阵阵鱼鳞般的波纹,金色的浮光闪动,顺着风向粼粼而来,分外耀眼。

等太阳靠近山头,橘色的光错落分布在各个角落,直到坠落,昏暗出现,来不及等到最黑的时候,清朗的月色上升。

意识到有人在她身上做记号时,临近夜半。

苏亓翻身起床,没来由的恼火。

屋子外头窸窣的动静令她烦躁,偏生她住的地方人口密集,一旦动手,势必会惊扰四邻。

想到这里,麻利的穿好衣裳,换上一双最方便行动的鞋子,快速离家。

那人好像也明白苏亓的意思,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

动手是必然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总是苏家人,还住在那里。找得到这一处住所,也找得到其他地方。

她又不是什么逃犯,别人上门找事,没有逃跑的道理。

要打架,得避开人群。

苏亓一路往郊外跑,她记得城外有一片野林,林子尽头是大海。

真亏的她耐跑,十几公里,愣是从城里跑到城外。

看见树木,苏亓知道快到地方了。

她又往前跑了一段距离,来到一颗百年大榕树下。树上藤蔓像帘子一层层垂下来,在离地面一尺来长的地方轻轻摇曳。

苏亓住了脚,高喊一声,“出来吧,到地方了!”

没有人回答,脚踩在湿润的土壤上,发出的“啪叽”声对她做了回答。

她看见榕树后逐渐出现一个黑影,待他站到月色下,苏亓惊讶。

是他?

白天那老头子。

“我还真小瞧了你。”苏亓说。

老头扔拄着拐杖,慢悠悠拖着步子靠近。每一步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浑身打着哆嗦。

实在想不到,居然是这样一副行将就木的病弱之躯跟了她十几公里地。

“为什么?”苏亓问。

问完之后,笑笑,“算了,换一种问法。”

“你叫什么?”此时,依旧闲散散漫。

“路渊。”老迈的声音传来。

“路?”苏亓有些恍惚,不太明白。

“路家人?”

她自言自语道,“不对啊,其他八家不是出事了?你来找我麻烦干什么?苏家可没招惹你们。”

“难道就因为苏家不加入,拒绝你们,你们就怀恨在心,夜半来报复?”这个观点她自己都匪夷所思,可偏偏好像又只这一个解释。

路渊咳嗽两声,咳的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

他沉声道,“八个无用的家族联合在一起,还是乌合之众。”

“所以路家单独来找我,祈求和苏家联合?”苏亓微笑,他这个,可不像是求人的姿态啊。

路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摇头大笑两声,笑完之后,又奋力咳起来。

“咳咳,小姑娘,你也太小看路家人了。”

“路家的本事,易家的本事,算命改命之法。这种东西,就算丢了,能丢到哪里去?只不过找到可以替代的,让我来取罢了。”

明明一副要进棺材的样子,眼底的光芒却精神的让人害怕。

“你知道苏家的阴书在我身上。”不是问句,是肯定。

苏亓收敛性子,浑身警惕起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比家里头那些可好太多了。路渊感叹。

他点头,赞赏道,“是。”

“那就动手吧。”

话一说完,话音未落定,天空瞬间聚集起大片的云朵。在不远的海上,夜间灰色的云朵从天空倾倒下来,烟雾袅袅,笼罩四周,青山朦胧,碧海连天,给天地罩上一层白色的幕布。

路渊惊叹的看着面前景象,饶是最出色的画师,也画不出,想象不出此时的美。

它让人置身于仙境之中,带着致命的危险。

路渊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结了个印,以血为祭,燃烧生命。

这是最后一战了,必将毫不保留。

满空的云朵顷刻便被大雨打散,雨水坠落之时,地上被砸出深深的坑。说是下雨,比下砸死人的石头还要来得猛烈。

每一滴雨水坠入海中,砸出巨大的水花,一片雨水汇聚入海,砸出滔天巨浪。

背后的树林被砸到,片刻过后,树木被雨水彻底砸烂。

“你们这种掐掐手指算命的人家,竟还有这本事。”苏亓冷笑。

坠雨的那一瞬,大海卷出一层海水,将苏亓紧紧包裹在内。就像是一个人形的巨大蓝色琥珀,苏亓在里头说话。

路渊眸中欣赏更甚,“你很厉害,想不到苏家年轻一辈,如此出众。要是路家的孩子也像你一般,也不至于让我动手。”

“坠雨术,雨水千斤重,哗啦一阵砸下来,能把人砸死在地上,化作零泥,又被雨水冲走。”他在解释方才的术法。

“这是真正的杀人术。”

“只可惜啊,我太老了,连十分之一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要是能年轻一点,要是家人有人……唉。”路渊长长叹息一声。

一层术后,他身躯更加佝偻,脊背无法直起,全靠手杖在支撑身体的重量。

从他身上,苏亓看到了辉煌的氏族后继无人的悲怆。

来不及感叹,苏亓再次行动。

平地拔起,细软的沙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海崖从海底破水而出,沙滩在海水的冲刷下消失殆尽,只剩嶙峋的怪石突兀。

海风和海水在呼啸,白色的浪花拍打岩石。大地变换,让路渊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一经跌落,便趴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苏亓不知道该不该下死手。

一个老头子,杀了他,心中总觉愧疚不安。

可若不动手,他也会杀了她。

他们两个,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路家和苏家的争端,从来不能因怜悯而宽容。

苏亓大步向前,带来滔天巨浪化作阵阵尖锐的锋芒,准备刺穿路渊的身体。

大雨再次袭来,海浪被打回深海,只剩波涛继续翻滚。

苏亓右手一挥,时空再次转换,一座高大恢弘的殿宇出现在路渊身后,块块巨石堆叠,砌成坟陵的形状,人在石头下无比渺小。

“老爷子,这是海底的石坟。或许比不上你们路家的坟陵,但深埋海底,以万丈高棺椁相送,也不算辱没了您。陆地上,只怕做不出这等气派。”苏亓做出最后的审判。

她伸出手,准备将路渊拖进石坟内。

巨石开始进行最后的变动,像是有精密的机关在内进行操作,四下组合,开出一道门,里面伸出石头锁链,要将路渊拉拽进去。

千钧一发之际,路渊忽然握住手杖,手杖顶端的黑石不知何时不见,露出一个凹槽,里面盛满鲜血。

他将手杖摁向凹槽,在地上重重一跺。

情势突变,苏亓眼前一黑,有东西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

她从平地被拔起,用最后的余光看见,她所布局势息数消失,二人处在异界中。

脖子上的桎梏越发用力,苏亓心底冰凉一片,路渊是想吊死她。

手指用力掰扯勒住她的物件,发现触感好像是枯萎的藤蔓。

苏亓发了狠,决计不肯让自己死。

手上用力,将藤蔓掰开了些,获得稍许空气。

只一喘息的空档,立即看清了面前景象。

一座弯弯的拱桥,左右皆是枯木,下头的水已干,露出湿软的烂泥浆,上方枯木还吊着几根干涩的藤蔓,天地一白,具是灰色的影。

而她,正好被吊在拱桥上。

冥府的景象!

该死的路家人,居然留了这么大后手!

苏亓挣扎更甚,脖颈和手掌都被藤蔓勒出了血,脸也被磨烂了些。

她恶狠狠的盯着路渊,将一生的狠劲都用上了。终于,“咔哒”一声,藤蔓发出脆响。

刚把嘴角翘起,却见几只藤蔓袭来,牢牢束缚住她。眨眼间,苏亓便挣断了藤蔓。谁知,藤蔓竟像生了触手似的,把她身上的阴书勾落。

阴书落在桥上,无风,它一动不动,半开着页数,纹丝不动。

苏亓心中警铃大作,神经崩到极点的同时,又带着某些放弃的释然。

在看见石桥尽头的路渊把头伸进树干上的藤时,她明白,一切休矣。

阴书掉在冥府,路家自会有人来捡去。

路渊,是来同归于尽的。

随着路渊吊死自己的那一刻,苏亓也彻底没了意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