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昀和陆思意是在路上截住陈嫂的。

她似乎真的有很紧急的事情,神色慌张,范章已经说好了让她在屋里等,他去把祁哥叫过来,可她还是自己出来了。

在看到他们后,陈嫂的步子更加急了。她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胡乱甩着,似乎还想让自己走得更快一些。

陆思意和祁昀立刻加快了脚步。

陈嫂直直地走到他们面前,眼看就要跪——

“陈嫂。”祁昀连忙扶住她,“你这是干什么?”

“祁宗主!”陈嫂刚才折腾了半个时辰,发髻都乱了,现在再加上哀戚戚的面孔,看着着实可怜。

“祁宗主,”陈嫂又叫了一声,“我、我夫君……”

“他中了幻术!”

祁昀脸色一变,陆思意也立刻皱起了眉毛。

“进屋说。”祁昀沉声道。

陈嫂的身子十分不方便,陆思意扶着她坐在了椅子上。

她看了看祁昀,又看了看陆思意,双手搅在了一起。

范章给她倒了一杯水:“陈嫂,你别急,慢慢说。”

陈嫂再次看了看他们,似乎有些怯懦,片刻,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本是精玄宗宗主的座下侍女。”

一语千斤。

——十年前,精玄宗遭几大宗门的联合镇压,当时陈嫂还是个小女孩。

精玄宗是个唯血统论的宗门,在镇压过后,武林留下了宗里最弱小温和的一支,扶持了一个新的“宗主”,作为他们想要窃取精玄宗宗内秘法的傀儡。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些玄学幻术依旧没有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一是因为各大门派不太能看上,二是因为,想要将幻术集大成,也需要多年的修炼。

——而如果没有精玄宗出身的武士做指导,先不说能否看懂宗内书卷中的那些密文,就是贸然修炼那些玄学幻术,都很容易走火入魔。

所以,说什么正大光明,各大宗门也只不过是将精玄宗看做一块待宰的肥肉,天下永远弱肉强食罢了。

人心都是无比贪婪的。

当时,在剿灭精玄宗后,他们也给了这个新任宗主一些好处,不仅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允许他收一些门徒。

新宗主也没有造次,十年内仅仅收了寥寥几个徒弟,此外就是一些座下侍女。

而陈嫂,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陈嫂也不过豆蔻年华,在精玄宗内说是侍女,其实就是女弟子。

陈嫂是在厉行上位的第三年进入了精玄宗,而后跟着厉行的五年里,她也习得了一些宗内秘法,可以对人施用幻术,也可以看出别人被施了幻术,甚至是,能够看出已经去世的人、在生前到底有没有中过幻术。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看出了陈大哥尸体的异样。

陆思意回忆了一下,那大概就是在陈嫂甩开颜攸和范章、往陈大哥身上扑的时候。

而至于她是怎么从精玄宗内出来,又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普通村妇,陈嫂着实说了一会儿。

她虽为精玄宗弟子,却并不认同现任宗主、厉行。

——厉行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他从未对各大宗门臣服,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唯唯诺诺和谨小慎微,全都是装的。

而陈嫂发现这一点,大概是在四年之前,她偶然看到厉行在阅读那些掺杂了生魂人命的禁忌术法。

这与厉行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

于是,她开始时刻留意,也了解到了一些厉行之前的事情。

当时,在精玄宗全盛之时,厉行这一支仅仅是精玄宗里不受重视的旁支。

等几大宗门联手剿灭精玄宗后,厉行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乞怜的狗,哄得各大宗门留住了他的性命。

——他当时甚至只顾着自己,都没有想过要留下妻子和女儿的命。

什么骨血至亲,他只想让自己活下来。

而那对母女,也仅仅是因为各大宗门要向百姓展示仁德,才得以存活。

“那她们现在在哪?”陆思意不失时机地问道。

——根据原主的记忆,好像没有人提及过精玄宗的厉夫人和厉小姐。

陈嫂顿了一下,又是一抹悲伤浮现眉间:“……厉夫人,在我叛逃出来之前,去世了。”

“当时厉……”陈嫂眼中浮现出了一抹痛苦的神色,她其实并不是很想提起这个名字,“厉行,封锁了消息,对外说夫人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被他关在了精玄宗的地牢里。”

“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借口,厉行降低了各大宗门前去精玄宗的频率,说是害怕夫人伤害到大家。”

祁昀点点头。

这个他知道。当时大概是三年前,他还是一介游侠,确实听说过精玄宗厉夫人出了问题。而后精玄宗就关闭了宗门。

再后来,渐渐地,武林中就没有人再提及厉夫人了。

精玄宗的宗门也再没有打开过。

——那么,祁昀顿了顿。

也就是在这三年之内,精玄宗开始了他们的动作。

可祁昀不知道精玄宗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的,三年间也没有太过注意。

因为自己在这三年之间,有一段空白期。

祁昀眯了下眼睛,问陈嫂:“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虽是精玄宗的弟子,但这些内容恐怕也不是一个普通弟子能够了解的。

陈嫂料到他要问,急急道:“我与小姐是至交好友。”

“我俩年纪相仿,我在精玄宗五年,没有别的玩伴,小姐也一样。”

“我当时发现厉行在阅读那些秘术书籍后,就……利用了和小姐的这层关系,时刻留意,厉行没有察觉到。”

“而这些,有些是小姐说的,有些是我自己探求到的。”

祁昀微微蹙眉:“那厉小姐?”

——和厉夫人一样,厉小姐在这几年也杳无音讯。

“小姐,”陈嫂垂下了眼睛,“她在夫人走后,不久就也……病倒了。”

“病倒了?”

“夫人走得太急了。”陈嫂又开始掉眼泪,“小姐都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可是,夫人平时身体康健,从未练过那些可能会让人走火入魔的功法。”

“小姐怀疑夫人走的原因,暗中调查过,也和厉行吵过,但都没有结果。”

“我们也就是在那时,互相交换了更多彼此知道的事实。”

“最后,她急火攻心,也病了。”陈嫂抹掉了眼泪,“当时小姐和我说,她想让我逃出去,什么都不做,只留得性命。以防她……”

陈嫂说不下去了,掩面一会儿后,才又继续道:“以防她万一不测,还能有人知道厉行做过的事情。”

再后来,陈嫂就在厉小姐的设计之下,假死于一次外出采药的途中。

陈嫂就这样逃了出来,也确实按照厉小姐的吩咐,开始隐姓埋名,世上仿佛就真的少了她这个人。

哦,也不是,世上不仅少了她,还少了厉小姐。

她在陈嫂逃出去之后不久,就也去世了。

祁昀再次顿了一下。

他当时未在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

算算时间,厉夫人去世是在三年前,厉小姐是在两年前,而陈嫂逃出来,是在这中间的某个时刻。

而祁昀,也是在这中间的某个时刻,发生了那件事情……

等到他重新回到武林,就已经是厉夫人去世两年之后。

也就是一年多以前。

然后,孟时见他回来了,就将无限宗交到了他手中。

祁昀将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无限宗,也确实没有再关注过精玄宗。

祁昀顿了顿,又将思路顺回来。

陈嫂从精玄宗逃出来后,就跑到了远离精玄宗的北边,在英武门旁边的村子里,做了普通的村妇。

后来她与陈大哥相识,便嫁给了他。

她一直遵循厉小姐当时的想法,从未暴露过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并不是厉行的对手。

然而,在她逃出来后,精玄宗的动作似乎也停下了,两年内,武林中风平浪静。

陈嫂也不知自己身上的秘密要如何与人说起。她甚至想过,如果厉行之后就真的这样了,不再搞什么偷偷摸摸的下流手段,她可能会带着这些秘密直到老死。

但是,想象毕竟是想象。

现在陈大哥的尸体就摆在无限宗的一个小屋子里,身中幻术留下来的痕迹如同白纸黑字,写明了这就是精玄宗的手笔。

陈嫂低着头。她现在也不再啜泣了,整个人透出了和陈大哥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

她从椅子上挪下来,跪在了祁昀面前:

“祁宗主,我犯下大错,无颜面对您和无限宗内的诸位兄弟,我——”

“陈嫂。”祁昀扶住了她,拉着她站起来,“你并无过错。”

陈嫂确实没什么错。如果真要算的话,她做过的事情有三。

一是曾经为精玄宗门徒,二是从精玄宗逃出后隐姓埋名,三是从未对他们提起过自己之前的经历。

——可这些,全部有章可循,有她自己的理由,并不是什么过失。

她这样说,是因为她现在心如死灰。

她一时绕不过来,无法原谅自己,将丈夫的死、妹妹的死、季羽受到的诬陷、无限宗这一个月来的辛苦和忙碌,全部归结在了自己身上。

陆思意顿了顿,开导陈嫂:“祁哥说得对,这些都并非过失。不仅如此,陈嫂,你还说出了精玄宗的所作所为,这是功劳啊。”

“陈嫂,”陆思意软了声音:“你……别难过了。”

不说还好,这句话一说出来,陈嫂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

陆思意:“……”

祁昀:“……”

陆思意抿起嘴角,拍了拍陈嫂的肩膀,不知是不是要和她再说一句“节哀”。

他也不知要怎么才能安慰她。

但好在有范章,范章开始安慰她,旁边还有范章紧急传音叫来的傅明安。

而煎好了药回来的颜攸……他被祁昀和陆思意拽走了。

他们又把邹喻也叫了回来,几个人开始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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