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消失了。

“真的、被扔下过深渊。”

什么意思?

——祁昀真的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

他蹙着眉头,看向了祁昀。

刚才那一句语调平缓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直接把陆思意给炸晕了,他并不能从巨大的恍惚中缓过神来。

“你看。”祁昀开口,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我之前就怕——”

陆思意抓住了他的那只手。

祁昀不出声了,陆思意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心疼与难过。

他知道,祁昀是想说,“我之前就怕你这样,就怕你这么为我担心”。

但现在,这些不重要了。

陆思意想知道,之后怎么样了。

之后呢?他受了多大的煎熬,多大的疼痛,才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陆思意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眨了眨,最后还是定格在了祁昀俊朗的眉宇上。

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一些,他感觉到祁昀反握住了他的手,下一秒,温暖又干燥的触感覆上来,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手背。

之后,就像是之前一样,祁昀捏着陆思意的手指,靠在床头,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似的,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其实,祁昀记住的并非全貌,他在自己被扔下深渊的前一段时间中,有记忆的空白。

在醒来的那一刻,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扔下了深渊。毕竟没有人活着从深渊中出来,也就没有人知道深渊的真实样貌。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血红。

祁昀当时尽力回忆过,可之前的事情却全部想不清楚。

他只依稀记得有几个人,好像是用了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将自己圈进了他们的套中。

可是,这些人是谁、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祁昀努力去想,却根本想不起来。

事实上,深渊里的东西也没给他多少时间让他去想。

——祁昀醒过来后没多久,天就逐渐黑了。

他当时以为,那就是白昼过完,太阳要下山了。

可顿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天黑,而是笼罩在他附近的、很大很大的一团黑气!

黑气并不平和,祁昀闻不见里面的味道,却能感觉出自己内心本能的恐慌。

就好像是一条冰凉的长蛇爬过了他的身体。

鬼煞——他后来给黑气起了个名字,就叫鬼煞。

因为黑气给人的感觉就如同黑压压的百鬼,压抑、恐惧、令人绝望。仔细听来,那里面还有猎猎声响和尖叫着的哭声。

祁昀当时刚醒没多久,身受重伤,动一下如同要了老命。

然而他还是慢慢挪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洞里,就那样躲过了鬼煞的侵蚀。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当初的做法实在是太明智了。

鬼煞毁物于无形,沾染上的,会立刻腐烂,之后化成灰,速度极快,堪称凭空消失。

直到祁昀能够与鬼煞合作之前,他都没敢与这种东西有过多的接触。

外界传言深渊中是一片漫无尽头的红,可能到处都是火海,如同岩浆喷发的末世,又可能遍地鲜血,让空气中都染上了血液的腥味。

也对,也不对。

那其实不是火海,而是鬼煞燎原之后的灰烬。

也没有什么鲜血,但空气中确实充满了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儿。除了黑色的鬼煞,也确实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

就如同夕阳染红的半边天。

后来祁昀认为,那血腥味儿有一部分是铁锈的味道,还有一部分,确实是血水残留的味道。

——深渊里,有很多很多被禁锢住的东西,祁昀后来就直接管它们叫怪物。

巨大的怪物身上裹着铁链,铁链上印满了各式各样的符文。深渊,其实相当于是它们的封禁之地。

而在祁昀进入深渊的时候,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消亡了。

只留下消亡之后的残骸。

残骸中有血水,不知是经过了何种变化,血水化成的血气漂浮在了空气中,经久不散,于是漫天都是红色的。

只有在正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那些红色和黑色才会褪去一些。

深渊中也有草木,甚至还有普通鸟兽。当然,大多数鸟兽是误入歧途,然后,可怜的生物为了争抢资源,开始自相残杀。

没过多久,祁昀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他既然没死,就得活下去。

凶猛的野兽在深渊中是最不值一提的,它们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或许那不应叫食物链,而是叫做那些鬼煞和怪物亡魂的吞噬残杀链。

祁昀并没有弄懂为什么这些东西会互相残杀,有可能是残暴邪恶的天性使然,也有可能真的只是为了争抢地盘。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这个并非本意“闯入”的人类,在这些灵异怪物的眼里,大概和野兽没什么分别。

——他也是被猎杀的对象罢了。

所以,祁昀一开始真的是按照有了今天、没有明天过的。

他的眼睛是红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腥味儿,手里也无法规避地沾满了鲜血。

——没有办法,深渊是最最原始的弱肉强食之地,他只能让自己保持兽性,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而他最一开始所能做到的,也就仅仅是、不丢掉性命。

他生吃野兽的骨血,也曾经被野兽开膛破肚。

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但万幸自己又睁眼醒了过来。

那个最初藏身的山洞,变成了他的一个据点。他大概又是幸运的,因为他后来发现,那山洞的位置极好,野兽轻易上不去,又背风背阴,鬼煞和怪物亡魂也进不来。

深渊中的时间没有其他参照,祁昀就用正午的光照来计时,大概过了七八个月,他才没有再这么不人不鬼地狼狈活着。

他会去看那些生锈铁链上的复杂梵文,也开始短暂接触无比危险的鬼煞之气。这个过程十分凶险,祁昀也当真中过那些玄之又玄的秘术,甚至是一点点来自鬼煞的侵蚀。

——没有办法,人总是想要得到更多。

他在深渊里活了下来,就开始想着如何出去。

当时的祁昀只觉得自己被一次又一次地打碎重组,疼和痛都不足以描述那样难捱的过程,这两个字太轻了。

他感叹于自己的命大,甚至觉得自己都不是人了——

肠肚流出来过,又被他硬塞回去。肉-体真的能撑住这样的破坏吗?还是说他的魂魄足够强硬,可以牵着肉-身不死不灭?

能在深渊里活出个门道的,还能是人吗?

祁昀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都是对的。

——他要集百家之长,他不能只一味地修习一种武术。

他懂一些玄学秘术,所以可以看懂铁链上的梵文;他也了解一点内功灵力,在深渊里没事就修炼,于是识海扩展得非常快,到了后来,他能随时得知周围的情况;碰上凶恶的亡魂和鬼煞时,打不过他就跑,内力随之增强。

在深渊里过了快两年,祁昀过得真不像人。

功力增长的速度也不像人。

直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可以通灵了。

祁昀听过那些传言,说可以通灵的人无疑都是与死物待久了,本身又九死一生,在某一时刻参透了天道,了解了阴阳之间的奥义。

祁昀确实曾在某一时刻心生顿悟。

但如果有人问他其中的玄机奥妙,又或者是有人也想如此,祁昀绝对会告诉他说,你在做梦。

因为这真的,太难过了。

后来祁昀也曾经讶异自己能够做到,于是他回头去思考,觉得可能只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念头——

他不想就这样死在深渊。

他想爬出深渊,想回到武林。

谁把他扔进来的,他要让他血债血偿。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点点坚持——

深渊是一块禁地,但不应成为武林中用来寻仇报复、铲除异己的天然之所。

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天下苍生都会葬身于深渊,谁也躲不过。

——再说回来。

祁昀能够通灵之后,一切都仿佛变得简单了起来。

他知道了鬼煞里挤满了怨魂恶鬼,虽然一次通灵需要用几天的时间才能恢复,但他和那些恶鬼达成了一个协议。

——祁昀向来是个能说会道又真诚的人。

鬼煞和他斗了两年,见他一直没死,累了,也乏了,甚至将他囊括进了深渊的一部分。

而他要出去,鬼煞也可以帮他做到,交易的要求甚至简单。

——祁昀用“引渡鬼煞中的亡灵进入永世轮回”为条件,换来了对方帮自己爬出深渊。

于是,被扔下深渊两年后,祁昀终于重见天日。

他没有食言,最初回来的那几天他一直在引渡亡灵,就躲在深渊之外的缓冲区,那里是高高低低的山地和丘陵。

等他将愿意进入轮回的亡灵全部渡完,才开始往北走,一路走一路与人打听,又得知了两年内武林中发生的大小事宜。

当时他身上的血腥味儿还没散,即便再怎么衣冠楚楚都掩盖不住。“祁昀身上有血腥气”的传言,就是在那时候出来的。

而说到底,这也并非传言。

祁昀又在北边的山上待了小半年,直到身上的血腥气几乎没了,他才敢去联系孟时。

而后,更多的线索被拼凑了出来。

他在被扔下深渊的前几天里,一直与孟时调查南边一户村民失踪的事情。

当时他和孟时兵分两路,孟时那边没发现什么线索,他在一处密林里发现了精玄宗留下的幻术踪迹。

——再之后,他的记忆就出现了空白。

而孟时按照与祁昀约定的时间回来,却久久未等到祁昀现身。疑惑之中出门寻找,于暗处发现了一伙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从深渊缓冲区的方向过来。

为首的一人长身玉立,即使蒙着脸也掩盖不住周身气质。孟时不禁多看了两眼,发现白璧微瑕——那人的手背上,有一块很显眼的疤。

而在他身后跟着的一人腰上,挂着祁昀会随身携带的匕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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