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林昭带着他一路走到北市中央的市亭,赵班与苏娘已等得有点不耐烦,赵班一瞧见林昭,嚷嚷道:“阿昭你这小子怎么这样慢,我们等了好久。”
林昭不好意思的笑笑,还不待他开口介绍,赵班苏娘已发现了他身后的秦思,也猜出了秦思的身份,问:“这便是你阿弟吧?”
林昭点头,扭头用普通话道:“秦思,这是赵班、苏娘,他们两人帮了我许多,说实话要不是他们,我恐怕也活不到你病愈。”
秦思对两人微微一礼,“赵二叔,苏娘……”他在外人面前一向寡言,赵班和苏娘对他的印象却挺好,林昭一度觉得这是秦思比较好刷脸卡的缘故。
四人寒暄了一番,也不耽误正事,很快一起进了市亭。市亭里主事的还是只有张市史与方小史两个,另有两个长随在一侧侍候笔墨。张市史又有个别号“张无事”,只因他平常最多说的两个字便是无事,尤其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市史虽然是市小史的上官,众所周知,市史张孟是个不管事的,拿主意的多是市小史方全。
市小史方全生得一张广颐方额,样貌堂堂,只看这张脸你完全想不到这会是个雁过拔毛的葛朗台。方全一见赵苏两人进来,便拉下了脸,问:“赵班,苏氏,我与市史正在处理公务,你等勿要擅闯,不然坏了我等事情,定要请市掾给你二人定罪。”
方全在市上为吏已有多年,有些忌惮这两人,赵班能打,苏娘能说,他们还是结伴而来,最好还是假借市掾的名头将人赶走才是。
苏娘皮笑肉不笑道:“昨日市小史改了算赋,收租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市小史说让我们有问题随时来请教。今日我等对昨晚的账目有点怀疑,特意来请小史开册,再行查验一番。”
方全面色一沉,斥道:“荒唐,这乃是官家账册,岂是你等平民能擅自翻看的?”
赵班嘿笑了两声:“小史莫不是不记得自己昨天才说过如有异议来核对?我们今天有了异议,特意带了人过来帮我们核对。”
说罢将林昭从身后捞了出来,放在身前,眼神挑衅道:“快快拿了账册出来让阿昭帮我们核准一番。”
方全报臂冷笑,“赵班,你若是寻了旁人也就罢了,找来一个稚子前来糊弄我,谁知道你想从中做些什么怪?这林昭不过八岁,他能懂得什么算术?”
林昭淡定地举手道:“报告小史,我熟练精通加减乘除平面几何立体几何三角函数,双曲线略懂,微积分多半已经忘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名词,老实说后边的专业名词方全都没听懂,不过他明确听到了精通加减乘除六个字,不由仰天大笑,颇觉荒谬,“你才几岁,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精通算学?”
秦思不习惯被几人挡在身后,主动站出来,道:“是不是大言不惭,小史试一试不就好了?”
方全自然不肯,咬紧了林昭年纪尚小的借口,执意要把人往外赶。他心里打得好算盘,决心不给对方一点机会,虽然他并不相信林昭一介稚嫩通得算学,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只用年龄一条就足够将人堵得没话说了,何必在冒风险。
赵班苏娘自然不服。两方各执一词,眼看又要起了争执。谁知这个点北市掾吴长君会来了市亭,他腆着肚子,步履有点急,身后还跟了一个抱了满怀书简的啬夫。
他的出现,使得两方都变成了被掐住喉咙的鹌鹑。几人讪讪同他见礼,吴市掾快步走到正堂坐下,眉毛一拧,望着堂下聚在一起的众人,问:“出了什么事情?你等为何在市亭喧哗?”
方小史连忙道:“回掾君,乃是这赵班与苏娘无理取闹,执意要翻看市亭收租简册,小人不许,他们便吵嚷不止,还想威逼责打小人。”
吴市掾面色一寒,就听苏娘大声喊冤:“市掾明鉴,方小史这是一派胡言,他昨日收纳市租每人提纳了许多,还宣称是市掾之令,我们本想查账,奈何不通算学,他昨日当着大家面前许诺,若是对账册有异议,可以来找他查询,谁知我们今天带了人来,他却不肯认了。”
“掾君不知,这两人是故意闹事,带一小童前来查证。”
“小童又如何,你若信不过小童,出题一试就知晓了。”
“荒唐,区区一小童让我出题一试,被旁人知晓我颜面何在。”
“呵,说罢还是胆小如鼠,连出题考验小童的胆气都无。”
……
眼见又要吵起来,吴长君额角跳得很欢,一卷竹简拍在木案上,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周围瞬间安静。这下他也不问当事人了,点名让张市史出来叙说原委,张市史果然不负他刀切酥油两面光的性格,一五一十叙述了事情,还两边都没得罪。
吴长君一听这事是方全惹出的,先瞪了他一眼,方全忍不住缩了缩头,解释说:“这是半月前张市史交予我的新租法。”
一听市小史方全这么说,张市史主动出来接了锅,“回掾君,确是我交予他的。”
吴长君面色稍霁,又沉目扫向赵苏两人,再一看他身后的林昭,神情错愕,“怎么又是你?”
林昭小声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我也想说这话。”
谁想不小心被对方听见,吴市掾问:“小童你说什么?”
“我说,大概是我与掾君缘分匪浅。”林昭大声道,引来秦思意味深长的一瞥。
“缘分?”吴长君愣了一会才回过神,看表情似是十分惊讶,问道,“你小小年纪竟也知道佛学中的缘分?”
啥?林昭有些傻眼,很快反应过来,道:“家中尊长有所涉猎,是以知晓。”
吴长君缓和了表情,微笑道:“我观你谈吐不凡,可是识字?”
“识得不少。”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林昭满口应道。
“哦?”市掾似信非信,继续问,“可能书写?”
一想自己那狗爬字,林昭有些犹豫,便听秦思道:“能书。”
吴长君此前未曾注意到秦思,听他出声,才问:“你是何人?”
林昭赶紧自我介绍:“回掾君,我名林昭,这是我从弟,名秦思。”
市掾招手将秦思唤到书案前,命啬夫铺开书简,吩咐道:“你且写几字与我看。”
“不知掾君欲我书写何字?”秦思问。
“随意写几字便可。”
秦思点点头,“去岁我随尊长习经,解孟子滕文公章句。”
说完挥毫在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他肩背挺直,执笔姿势端正,引得旁人忍不住全凑过去看。果然他笔下的字对得起这架势,字体清丽匀称,以林昭的水准来看那是相当不错。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张市史一字一句读了出来,一旁啬夫忍不住问,“市史,这是何意?”
“嗯,此语是说……”张市史假装正在认真欣赏秦思的字。
林昭见状,主动解释道:“此语是说,胸有经意的学者治人,出力的役人被人治。”
“原自《左氏传》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之说。”秦思补充。
“没错,没错。”市史赶紧点头,“没想到你二人小小年纪,竟如此博识。”
这一手露得连吴长君也对两人刮目相看,称赞说:“不错不错,你小小年纪行笔便有如此风骨,当真不易。只是……”
他话锋一转,竟又折回原处,“你等当把聪慧用于正途,怎能与匠人一起喧哗市亭?”
林昭心思转得快,立刻道:“我等并未喧哗,只是略学过算学,受人之托代为核账。可惜方小史不信我们通晓算术,以考教我二人为耻,我们不甘心,这才与他生了争执。”
他四两拨千斤巧妙地把矛盾点从该不该核账转到了意气之争上。
方全连忙叫屈,“掾君明察,他们分明是来闹事的。”
吴长君面色一沉,突然喝道:“你行事不当,还敢推诿其责,真是不可救药。平时若是如此,该有多少商贾受你之苦?这便是你的为吏之道?”
方全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仿佛一个大写的懵逼。
林昭一脸正经的退到后边眼观鼻鼻观心,深藏功与名。怪不得方全有后台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史,这觉悟太差了,君不见张市史都干脆利落接了锅,他还执迷不悟,一意跟领导唱反调。
怪不得市掾不给你面子。
吴长君骂完还不算,眼神很好地找到林昭,问:“你会算学?”
林昭一愣,下意识回答道:“会。”
吴长君冷笑了下,回头对身旁的啬夫道:“去叫几个商贾过来。”
啬夫恭声应了,快步走出旗亭寻人。不管是行商还是坐贾,与官府打好关系是他们必修课之一,市掾这一叫肯定没有不愿意来的。
吴长君坐在堂上正席,神色肃然,“你既然不服气,那就让你与林昭比上一比,众商贾为证。”
方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让他与一介小儿比试,不管输赢对他都是最大的侮辱。苏娘与赵班被这猝不及防的神展开惊住了,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涌上忧色,方全自家不显,可外家是阳翟大族,单纯的口舌之争就算了,如果牵扯上颜面声名,那文家未必会视而不见。
刚刚苏娘与方全争执也只敢说让他出题试一试林昭,谁知道市掾语出惊人,直接让两个人比较,这可如何是好?
穿越者林昭与秦思还没习惯上古人这种重义气轻生死,颜面大过天的脑回路,没什么危机感,若无其事的站在一旁小声用家乡方言说话。
瞬间苏娘赵班看向他的眼神很有几分现代人看傻白甜的恨铁不成钢,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人怎么还在说说笑笑,怎么就这样缺心眼?
傻白甜林昭和秦思躲在人后窃窃私语,面上不显,语气着实有点郁闷。
“我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这胖子是不是拿我们当刀使了?”
“是啊,好在是借刀杀人的刀,不是杀鸡儆猴的鸡。”秦思这话说的,也不知是吐槽还是安慰。
林昭心虚,底气不太足地问:“我今天是不是冲动了些?”
秦思点点头,“是挺冲动的。”
林昭更郁闷了。
秦思看他一脸郁卒,莫名想笑,连忙以手抵唇,掩饰了那点笑意,说:“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赵班与苏娘与我们有恩,他们有所求自然不能推却,只不过冒了一点风险,富贵险中求,风险和机遇通常都是一起出现的,乐观一点。”
林昭已经不想说话了。
“既然掾君有命,某不敢不从,还请问掾君题从何来?”上官有令,方全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他放弃了挣扎,开始思考如何在这场比试中最大程度地保住颜面。
吴长君和颜悦色的看了眼存在感稀薄的张市史,问:“市史可愿与我一同命题?”
张市史一揖,“敢不从命。”说完施施然坐到了吴长君下手。
方全却有异议,赶紧大声道:“掾君与市史出题自是理所当然,只是最后还请让我等互相考较,也好令彼此心服口服。”
吴长君到底不愿意太下他的面子,点点头,“可。”
人家已经摆明车马了,林昭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他说得第一句话却是找外援,“掾君,不知可否让家弟与我一起。”
吴长君看了眼桌案上的竹简,痛快允了。方全也没什么异议,添一个秦思不过是把他与一小儿比算学的战绩改成与两小儿,对于结局没什么影响。
林昭秦思与方小史各居一侧,面前都置了一案,摆上笔墨书简,还有一捆细竹棍。这便是粉墨披衣,锣鼓备好,就等看客过来,好戏开唱。
林昭好奇地看了那竹棍几眼,不大确定的问秦思:“这是不是古代的算筹啊?”
秦思比他淡定的多,不管是不是装得,到哪都摆出一副“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不为所动脸。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小声回答他:“好像是。”
这时就凸显出双语的优越性了,林昭可以光明正大的聊天吐槽,再也不用担心说闲话被人偷听了,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时,啬夫终于带人回来了,啬夫多半是个实在人,相比市掾吩咐的“几个商贾”,他超额完成了许多。
林昭望着堂下乌压压一片脑袋,目瞪口呆。方全的一张脸彻底黑了。连吴长君也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忍不住瞪了啬夫一眼,问:“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啬夫也很委屈,幽怨的看了一眼林昭,答:“我本来只叫了四人,剩下的是听说林昭要和方小史比算学过来看热闹的。”
听了这话,一时堂上众人侧目。方全则狠狠剜了他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林昭,呃,多半活不到现在,早死王吉手里了。
“阿昭你小子有热闹也不叫老头子过来看看?”
“林小子,你数得清算筹吗?数不好让我帮你啊……”
“阿昭别怕,我现在教你,五筹加五筹就是十根了,你记得这么算,保管比小史快。”
听着这群粉得像黑的后援团,花式躺枪的林昭心情很复杂。
秦思古怪的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你人气还挺高。”
林昭有气无力:“谢谢夸奖,我打算下个月就出道,首张专辑就叫我在古代扫大街,秦医生来友情客串演个MV吗?”
秦思嗤得一笑,实在没忍住。
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实在不像样子,市掾咳嗽了一声,啬夫立马咚咚咚敲了三下摆在堂上的传令鼓,大声呵斥道:“市掾在此,你等不许喧哗!”
还好堂下的人是来看热闹的,而不是砸场子,很快安静下来。
啬夫开大清了场,吴长君开始发表讲话,“各位既然来了,便留下一并旁听,只是不许大声吵嚷。今天方小史与林昭切磋算学,算是文争,即使互有输赢,你等也当怀敬畏之心,潜心观学,不许有轻慢之行径。”
下边的人多数不识字,不懂文争是什么,方全文化课够呛,但是他同读书人打得交道多了,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这是吴长君为他们这次的比试下了定义,不许因了输赢成仇,私下械斗,更是拿出了北市第一人的权威警告这些人不许私下嘲笑输家。
方全不免怨念,虽然他不会识字解句,毕竟在北市为吏多年,市掾竟一点也不向着自己。这小子不过机缘巧合识得几个字,会说一句经文,就引得市掾处处偏袒。
他是半点也不相信这两人读书的。识字之人怎么会沦落到市井与商贾匠人为伍,更何况这林昭还与贱籍之人谈笑无忌,根本没有半点出身读书人家的自傲。
林昭如果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会高声喊冤,他的平易近人怎么就成了没档次的证明。
例行的领导发言完毕,张市史开始主持场面,让林昭感慨古往今来果然都是同一套行事作风。
林昭兴趣缺缺听着废话,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算筹,嘴唇动了动,“秦医生,我怎么有点慌?我怕这古代数学跟现代不是一个叙述方式,万一装逼不成反被打脸,那不惨了?”
秦思侧目,很怀疑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是不是在说反话。
林昭瞥了眼对面,道,“你不懂,这叫输人不输阵,你看对面那小子。”
秦思抬头一看,对面方全胸有成竹的坐在席上,嘴角怪笑,神色轻蔑。
“……”秦思无语。
只听这时张市史公布了第一题,“今有田广十五步,从三十二步。问为田几何。”
上来就出这种题???林昭听得一脸懵,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数学水平。北市普通人都只能进行十以内加减法的水平,怎么到小吏这里,没个加减乘除运算热身,一下子跳跃到求图形面积?
明明是冬天,方全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他平日多是因循守旧,根据张市史所给的数算进行十税一、七税一的税算,或者是谷物折换,哪里遇到过这种问题,想了半晌,他终于颓然道,“我答不出。”
吴市掾与张市史面上不约而同的露出迷之微笑,旁人没想到方全这么快弃权,大失所望,将目光投向林昭。
他也一脸迷惑不解,偏头问秦思,“秦思,这广和从我隐约明白,像是长和宽,但是这一步是多少米啊?哦不对,古代好像不用米,他们用尺和丈,平方单位好像是亩?”
秦思的阳翟话学得不到家,压根没听懂考题,让林昭复述一遍,林昭干脆自己提笔把题写下来,推到他面前。
“这度量单位有点坑爹吧,我能不能申请单位换算啊?”林昭吐槽道。
秦思难得鼓励道,“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