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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沉默,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倒掉的一碗善意,不免心虚。赵班却当是起错了话头,引得对方不快,连忙道:“我今日同张屠户的伙计说好了换他的猪骨,等等分你些许,你带回去煮了,也好与你阿弟补补身体。”
所谓猪骨真的就是干干净净的骨头棒。
林昭本想拒绝,思及家中病号,又点了点头,连声冲他道谢。赵班腼腆一笑,搓了搓手,小声说:“也没什么。既然说定,那我先回了,你好生除雪。”
他走后,林昭不得不继续与冻得硬邦邦的路面斗争。
扫完已是辰末,顾不上歇息,林昭马不停蹄的赶回市亭,交工具,讨工钱。方小史没想赖账,而是指了沟渠,挑剔他雪没除尽,他卷了舌头据理力争,最终到手四十五个五铢钱。
工钱给得就够抠门了,还要压价,这么克扣穷苦百姓,公务员的自我修养呢?林昭腹诽一通,摸摸咕咕乱叫的肚皮,又有点发愁,一早他就饿得发慌,还有大半天可怎么过!算了,还是干活,不然哪儿有饭吃。
咽咽口水,他提起精神,往市门正街一路打转。过了辰时,市中热闹不少,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人流多的行列早被人占下,只剩些边角末尾。
林昭瞥见角落一人正吃力卸下背上藤筐,赶紧上前搭了把手。对方一惊,连忙回头,露出青帻下一抹白发,原是个老人。
老者见是林昭,忍不住笑骂:“我当是谁?你小子不声不响的,吓了老夫一跳!”
林昭也乐了:“乔公换了新衣,我竟没认出人来。怎样?桑叶煮水可还有用?我听您这嗓子好了不少,要不再歇一歇,我替您喊上两句?”
乔公一抖皮毛,摊在铺上,笑呵呵道:“老夫已是大好,可不要你的鬼嚎。”说完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瞧你这一身,怕不是乞人都比你穿的好。”
林昭嘿嘿傻笑,将对方抛来的旧绢塞进怀里,又理了理皮毛绢布,开嗓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乔家羊皮最是物美价廉,买两张回去缝成裘衣,又轻又暖哟……”
半生不熟的阳翟话,开始还说得磕磕绊绊,几遍下来才通畅不少。等摊前来了询价的人,林昭才冲乔公一揖,一溜烟跑开了。另有贩布贾人见了他,叫住人,玩笑道:“阿昭,我这儿难得来人相看,你一嗓就分去大半,真不怕我寻你是非?”话虽如此,面上却不见恼。
林昭假作讨饶:“还请王君放我一马,改天再替你补回损失。”
“好,那可说定了。”王贾闻言大笑,旁边人连骂他奸猾,纷纷道:“阿昭,你休听他胡言,哪有什么人相看。此人狡诈,你帮他不如替我。”
王贾笑瞪他们一眼,丢给林昭一把尺头:“我也不叫你白出力,尺头寸布还是有的。”其他人不甘示弱,亦塞了边角余料给林昭,“阿昭,你别忘了我们。”
林昭自是一一应好。等他出来,原本宽大漏风的夹袄已被塞得鼓囊囊的。
北市行道上除却路人,间或夹杂了一些衣不蔽体的乞人。无一不是瘦骨嶙峋,神色瑟缩。
这些多是河内流民。
河内是洛阳近畿,六月遭逢大旱,百姓流离失所,官吏惧怕流民涌入京都引发动乱,惊扰天子,在通往京畿的路上严防死守。灾民无法,只得沿河东绕行而下,颍川乃豫州大郡,丰饶之名远扬,是以人流多向此而来。
然而,今年冬天颍川也遇上了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不少农作冻死,根本无法供养这么多人。颍川令下了严令不许流民入城,进出管束也一日比一日严苛,饶是如此,还有不少人瞒天过海,偷渡进城。外来流民居无定所,又没法从事生产,最后只能沦为乞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饿死冻死在街头。
相比之下,自己也没那么凄惨了。林昭叹了口气,不再关注他们。驾轻就熟地跑到一个陶器摊前,讨好道:“苏娘,今日的账可有问题,是否要我再核一次?”
“还没开张,算什么帐,”女子没好气斜他一眼,“说吧,又要何物?”
林昭心虚的摸摸鼻子:“昨日失手打破了家中陶罐,还劳苏娘再予我一个。”
瞬间苏娘眉毛一竖:“你这小子!予你陶罐是让你摔的吗?毛手毛脚要你何用?”
林昭只得赔笑:“我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没拿住。”
苏娘更怒,拍案骂道:“胡说八道!那么大的陶罐如何拿不稳?”低头瞧见林昭的手却是一愣,那双手本该细瘦如柴,此时却肿得有原先两个大,又黑又红,从手指到手背尽是大大小小的裂口,十分恐怖。
她一愣,讪讪闭了嘴。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你这手怎么成这样了?”
“冻得呗。”稚嫩的脸说是少年还有点勉强,眼窝凹陷,脸颊瘦削,面色黑黄,皆是连年不断的饥馑与贫穷留下的烙印。可是他的神情里没有半点幽愤怨怒,甚至在说起冻伤时,还带了点满不在乎的笑意。
苏娘心头莫名一酸,连忙偏过头:“陶罐先给你,我记着账。”
“我就知道苏娘人生得美心又善!”少年接过陶罐,一声恭维却只得到对方恶声恶气的回应:“快滚,今日用不上你,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好好好,我这就滚。”林昭满口称是,走出一段又回头,“如要寻我,同赵二叔说一声就是,林昭义不容辞,随叫随到。”说罢,右手并指在鬓边轻轻一点,向外划出一个弧度,自觉十分潇洒。
如此一天下来,待收市鼓响,林昭已抱了满满一怀东西。
赵班右肩担了木器,左手提一串猪骨,见他这般形容,忍俊不禁道:“长此以往,阿昭必成一方大贾。”
林昭一本正经回道:“承君吉言,若得富贵,必不相忘。”
由于东西又多又杂,出市盘核时,市门吏没少瞪他,林昭只好厚着脸皮,故作不知。
好不容易出了北市,路上已尽是步履匆匆的归人,古有里坊制,夜间宵禁,犯夜者,轻则杖责,重则就地正法。古代里坊颇类现代社区,外间用黄土砌成围墙,仅留几处出入,只是管束严苛得多,也没物业公司为你服务。他住在城北梧桐里,离北市不太远。因商贾低贱,连住宿区也被连坐,价格十分低廉,本里百姓还包分配闲置旧居,大抵是后世商业区炒房团的天堂。
林昭走到门口时,里门已关了半扇,门吏不知何往,街道上只见炊烟,不见人影。捂着早已饿得失去知觉的胃,他深一脚浅一脚,拐回了家。
一推门,瞧见半坐在床上的人,不由一愣。
片刻之后,他露出不敢置信之色,脱口道:“秦思你病好了?”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再没了含糊不清的大小舌颤音,流畅自如。
那人一手扶额,抬眼看了看林昭,有些迟钝地点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林昭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秦思这一病拖了太久,时日渐长,不仅消磨了希望,也催得恐慌与孤独如野草疯长,若非他天性乐观,又被繁重的劳作分去了大部分精力,恐怕早被种种负面情绪折腾成抑郁症。
直到秦思咳嗽了两声,他才如梦方醒,赶紧关上门,将阵阵怪异尖啸的北风挡在外面。
秦思动了动干裂的唇,嗓音嘶哑:“现在什么时候了?”
“戌初,快晚上了。”林昭说完才反应过来人家问的可能不是这个,又连忙道,“还是冬天,你病了差不多两个月。”
秦思久病初醒,反应不太跟得上,过了好久才轻嗯了一声。
林昭连忙紧张兮兮的凑过来,问:“你现在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秦思勉强笑笑,“我没事。”
“真没事啊?”
“没。”
反复问了几遍,见秦思精神还好,不像传闻中的回光返照,林昭暗自松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半晌憋出一句:“你饿么?饿了的话……”
他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郑重回头,“我先给你烧点水喝。”
秦思:“……”
林昭十分羞愧,小声解释:“最近吃的不太好弄,你等等啊,我去邻居家借点豆子回来。”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赵班的猪骨,连忙在陶罐里翻找了一下,提出两根干净的腿骨,兴奋道:“幸好今天收了赵班送我的猪骨,刚好开荤庆祝你身体好转。”
经过数月培训,林昭点起火来,也算驾轻就熟。很快,潮湿的木柴上升起浓烟,从破烂窗格和漏风屋顶上飘了出去。秦思坐在一旁,望着他娴熟地升火、添水、搭架,一双眼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从院里挖一盆雪,把猪骨擦净,放进陶罐,加入化开的雪水至淹没。刚吊到火上,便听门外有人高声唤他:“阿昭,阿昭!”
紧接着木门被敲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