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其实不大关心他们的事情,却也有点印象。
刚开始来的是男人,模样消沉,满脸胡渣,身上还有酒味。话不多,第一句话就是问能不能帮他做个刺青。秦野听了便嘲了一句,这里不做刺青还能做什么。
男人恍恍然,魂不守舍,完了便问他能做个什么样的,他想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纪念值得你留一辈子?”
“我明天要和女朋友分手,走不下去了,想一辈子记住她。”
“这种事情别人不能帮你做决定,你自己好好想。”秦野点了一支烟说道,语气多少有点冷漠,岂料话说完,这一米八的男人便捂住脸呜呜呜地哭起来,他有点烦躁,正想赶人,男人又振作起来,说道:“我把她的照片给你,请你把她的模样刻在我身上。”
“……”秦野抽了抽嘴角,“万一你有了新的女朋友,你要她和你上床的时候一直看着你的前任?”
这世间痴男怨女,今日明日后日,爱有多久,谁又知道现任会不会在下一秒变成前任,做什么纪念都是枉然,对不起过去也对不住未来。
秦野怕他以后到这来哭,也不缺那几个钱,没接。隔天又来了一个女人,这两个人的脑回路出乎意料的一致,连哭脸都一模一样,秦野暴躁得很,把人轰了出去。
本以为就这么结束了,谁料过了一段时间,女的先来了,坚持要把别人的名字刻在自己身上。刻名字总比刻脸容易,这回秦野没拒绝,刚准备动手,门外传来一把声音,男人急得很,生怕秦野听不见,在门口就开始嚎要在身上刻名字。
秦野一听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名字竟然这么巧。下一秒女人脸色大变,急匆匆穿了衣服从里面出来。
旧情人见面,对视一眼,竟然大打出手,倒也没真打,看着像骂俏,完了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秦野脸色变了又变,一手揪着一个,把人扔了出去。
第三次是一起来的,说是已经复合。男的家里有钱,含着金汤匙出生,两人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上床。女的身上带有家族遗传病,上面的人都死了,孤苦无依,现在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指不定日后什么时候会出事。
男方家里不准,秦野刚给女人做好第一个字,男的就接到了电话,说是母亲跳楼威胁要自杀,完了匆匆离去。
女人穿好衣服,无可奈何一笑,“他家里人也是为了他好,我这样的,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他为了我离开家,现在我们在一家公司上班,日子过得很幸福。”
后来断断续续又发生许多事情,终于还是熬到了今天。
此时这对情侣一同躺在床上,相视而笑,底下是白色的床单,哀哀惨惨,不能同生,但愿死后同穴。
“我要每天早起,坚持运动,吃健康食品,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难过,我要活得更久、更久……”
秦野调整灯光,对准了那块皮肉,“忍一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容色冰冷,工作中的模样极其严肃。这对情侣闲着无聊,女的突然问:“其实我怀孕了,很难想象以后的日子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不过秦师傅,从来没有看过你身边有人,你还单身?”
秦野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多管闲事。”
八卦心起,女人不肯放弃,连忙追问:“为什么呀?我看你条件很好,只要想要,基本上不会缺吧?”
秦野不知怎么想到了傅津的回答,笑了一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那么多废话?”
罢了心却沉了一沉。
傅津。
有些东西隔了一层纱却未必看不出来,但他仍然不敢确认,感情的事情,哪里说得了准?
外面十分寂静。
傅津面无表情坐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中间隔了很长的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直到门外探了几个脑袋进来。
“只有他一个人,秦野不在。”
“走,我们进去看看。”
话音落,几个闲着没事干的女孩便走了进来,“帅哥你谁啊?秦野呢?哦,秦野有客人啊,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有女朋友没有?和咱们秦野是什么关系?”
女孩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瞬间将傅津包围。
傅津对女孩并没有什么感觉,本想不搭理,但想到对方是秦野的熟人,犹豫几下,还是艰难挤出几个字,垂下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但女孩们实在太过热情,好像有上千只麻雀在鸣叫,前面尚且能忍受,直到其中一个女孩热情过甚,眼看就要伸出手摸上来——
傅津蓦地睁开眼,目光冰冷锐利。
“别碰我。”
他好像一把尖刀,锋芒毕露,全身上下都充斥着抗拒。但话说完,傅津眸光一闪,抿了抿唇,面对女孩惊愕的眼神,意识到自己有些小题大做,顿时有些失措想要挽回,正想说什么,一只手忽然从后面将他揽住,炽热的手掌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视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秦野勾着唇站在他身后,挑了挑眉,“你们这群老色鬼,想对我们阿津做什么?”
话说得不严肃,但显而易见的维护。
空气一窒。
片刻,原先伸手过来的那个女孩打着哈哈,“干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帅哥想调戏一下有什么错!谁叫你不让我碰啊,小气鬼。”
旁的女孩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
气氛稍缓,秦野毫不客气下逐客令,笑眯眯威胁道:“你们再不滚蛋,下回你们的对象来接人,我就给他们打报告。”
女孩吐了吐舌头,“走就走,讨厌。”
完了又冲傅津笑笑,“好像吓到小帅哥了,那我们下次再见。”
待人走后,秦野才放开手。
“看,就是爱占口头便宜,下次再这样别搭理她们。”
这时,那对情侣也已经从工作间出来,秦野正准备过去,手突然被拉住。他脚步停了一停,傅津便从后面贴了上来,额头抵住秦野的后颈,轻轻地唤了一声。
“六哥。”
一声又一声。
六哥、六哥、六哥。
情深意切。
秦野没动,被触碰的那片肌肤仿佛落下一点火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瞬间燃烧一切。
“秦师傅?”
秦野抽回手,拍了拍傅津的手背走过去。
“这回不收你们的钱。”他笑笑,拿起放在桌面的喜帖弹了弹,“当做是新婚礼物,以后你们不要再来了,我也算是解脱,毕竟你们真的很烦。”
对方看看他又看看傅津,显然都看到了刚才奇妙的画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希望你早日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
秦野笑了一声,没说话。
“不过如果我生了孩子,到时还是要带他过来看看,没准以后他也会想要做点什么。”女人眨眨眼,脸上有初为人母的喜悦,之后又围绕着孩子说了几句才离开。
回头瞥见傅津定定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书架上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秦野转身进了休息室,片刻又走出来,摁了摁傅津的脑袋。
“剥了。”
傅津愣了一下,秦野已经松开手,只不过往他头顶上放了个橘子。
“嗯。”傅津把橘子拿下来擦了擦,先把茎给拧了,然后才把皮给撕开,动作很慢,但十分仔细。秦野懒洋洋坐到他旁边,双臂摊开搭在沙发顶端,百般聊赖说起那对情侣的事情。
“好了。”傅津把橘子皮剥完放到桌面,正好听见秦野语焉不详地念了句“孩子”,声音里带着点笑,但听上去有点凉薄,傅津顿了一下,余光瞥着他,“孩子怎么了?”
说完心便沉了下去。
他六哥到底不喜欢男人,对孩子有念想也实属平常。
但秦野要说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用膝盖撞了撞傅津的腿,“把橘子掰开。”
“知道。”傅津垂眸,按着他的指示把橘子掰成两边,接着便听见他说,“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能走多远,真要出了什么事,把那小孩一个人留下也挺可怜的。”
傅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六哥不相信他们能走下去吗?”
秦野接过橘子命令道:“张嘴。”
傅津压直唇线,有些不甘心地盯住被自己亲手剥开的橘子,最终还是乖乖张开嘴巴。秦野跟喂鱼似的扔下鱼饵,这才说:“明天的事情谁知道?爱情是这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但——”
“我不信。”秦野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脸,眼里却没多大笑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不过时间会证明一切,倒也说不准。”许多事情都是美好开端,惨烈收场。
傅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皱起眉。
这是秦野头一回和他说起这方面的话题,却仿佛让他窥探到了来自秦野身上的黑暗一角。
中间又来了几个客人,等到秦野出来,天色已经不早。
灰蒙蒙的天,空气里弥漫着寒意。
傅津却脱了大衣,露出里面的月牙白高领毛衣,挽起袖子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认认真真擦着桌椅,勤奋得连秦野都看不下去,走过去捏住他的后颈,见傅津明显地打了个哆嗦,他才笑得有些恶劣,“行了啊田螺弟弟,该回家了,今晚六哥下厨。”说完还流氓似的不轻不重掐了一把人家的屁股。
傅津猛地直起身子,一手捂住后颈,双颊微红,闻言,眼睛亮了亮,“真的?”
秦野拿着要钥匙准备收拾东西关门,睨了他一眼,“你一分钟内出不来就会变成假的,快,不要忘记把衣服穿上。”
话音刚落,傅津已经来到他身边,正手忙脚乱地穿着外套。
“好了。”
“好了?”秦野瞥了他一眼,空出一只手拽了拽他的领口,笑了一声,“歪了,别真急,六哥逗你玩的。”
傅津抿了抿唇,伸手捏住他的衣服,“我知道。”
早上他们是开车来的。
车内有些凉,傅津瞥了秦野一眼,那人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双手却藏在兜里,于是调高了温度。岂料下一秒,秦野便转过头,睨着他笑,“你偷看我?”
“没有。”顿了一下,他反驳道:“明明是六哥在看我,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秦野没理会他这种相当于承认自己偷看的反击,拍拍他的大腿,“去一趟超市,家里的冰箱没货了。”
“好。”
大致是周末的缘故,超市里的人极多,到处挂满了跳楼价大销售的牌子,放眼望去人山人海,眼看着挤不进去,秦野不耐烦“啧”了一声,拽着傅津到了隔壁儿童区,“先等等。”
周围都是小孩,两人就坐在角落的位置,即便如此还是有小孩横冲直撞扑过来。秦野倒不生气,掌心挡着,要么顺手把人接住,有效地避免小孩受到伤害。
傅津不动声色的看着。
片刻,忽然压低声音说:“六哥的孩子肯定会很好。”
秦野听得仔细,笑了一声:“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好看?”
他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开玩笑,当不得真,傅津却点点头:“嗯,不单是这样,你会对孩子很好,所以你的孩子也会变得很好。”说完,他便沉默了下去,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让自己不愉快的话题。
“是吗?”秦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多数父母有了孩子之后几乎都会分出一半精力在他们身上。”顿了一下,脸上带了点讥诮,“我家就只有我和秦锐,曾经我也把很多精力放在秦锐身上,但我并没有把他教好。”
他的表情渐渐收敛,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
然而下一瞬,傅津便说:“但是跟在六哥身边会让我变得很好。”
秦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没绷住,骤然失笑,却看见傅津眼神执拗,冷冰冰的面孔上隐隐流露着不高兴,好像十分反对他说的这些话。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很淡的笑:“你又不是我们家亲生的。”
要是亲生的就好了。
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搓了一把傅津的头发。
“真刺啊。”
岂料下一瞬,傅津便抓住了他的手,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眸光莹莹闪烁。
“不是亲生的不行吗?”
——不是亲生的就不能爱我吗?
秦野缓缓眯起眼,头一回发现,傅津竟浑身上下充满了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