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阳阳送林知安到达蘅市时也不过九点,早秋雾浓,街边人行匆匆。

林知安下车时,周阳阳指了一下对面的咖啡厅,“我去那儿等你。”

林知安点头,手里提着一个空包,是用来装证件的。

周阳阳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真不用我陪你上去啊?”

“嗯,我自己去就好。”她声音轻轻的,像浮在湖面的叶子,温吞又冷静。

后来周阳阳和林知安聊起过去时,总会说到这一幕,“你就小小的一个,站在门口,也不笑,感觉就像去赴死,可是你认定的事我向来知道是不好变的,我真后悔那会儿不坚持一下。”

不过此时,林知安脑袋里只有速战速决这四个字。

不过半年,林知安再走进楼里感觉完全不同了,以前回家算不上多开心,但也算是可以躲避人群安安静静画画的地方,今天回来脑袋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永远离开这里。

齐琼芳是她的母亲,她讨厌她的理由非常简单,除却她是女孩之外,怀她那年,齐琼芳被公司开除了,也是那一年,林常茂出了车祸,家里老人说,肚子里这个怕是有些邪门儿,要不打掉算了。

然而几个月后,一个本不该降生的小孩呱呱坠地。

原因是齐琼芳身体不行,做不了流产手术。

林知安会知道这么清楚,是因为父母吵架时都会把这些事拿出来说一遍。

小时候她也会羡慕同龄人在爸妈怀里撒娇,而她只能怯怯地抓着母亲的衣服,在母亲快要发现时迅速地放开。

因为齐琼芳很讨厌她粘着她,她不想被当成垃圾扔掉。

弟弟林帆出生后,她在家里的存在感就更低了,从小房间换到更小的房间。一个人坐在桌前,一张白纸一支笔,望望天空就是她的一整天。

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些,她一点都不难过了。

再烫的滚水浇进冰里,也会慢慢凉掉。

门口没有鞋,应该没有人在家。

林知安拿出鞋盒里的备用钥匙,拧开。

愣住了。

“姐?”

林帆翘着脚躺在沙发吃零食,茶几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可乐罐,外卖盒,烟头。

他睁大眼睛坐起来,手里的薯片哗啦全掉到了地上。

林知安第一反应是跑。

不过她又看了一眼茶几,桌上那些看着像他这几天吃剩下的,爸妈在的时候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

她轻声问,“就你一个人?”

林帆比她小三岁,又高又瘦,他们姐弟俩出去时,都说长得有点像,只不过林帆是单眼皮,她是双眼皮。

“嗯,他们出去了。”林帆一直盯着她换鞋,好像没缓过来,往后薅了一下头发,“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爸妈也不让问。”

“我……在外面有点事情。”林知安直奔房间,开始找身份证。

她说得含糊,林帆也懒得管,重新坐回沙发吃起零食,只是时不时往房间那边看一眼。

“这门怎么开着啊?帆帆有客人么?”

门口传来脚步声。

听到这个声音,林知安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姐姐回来了。”林帆下巴往房间随意那边一抬。

林知安跑去关门,但被外面的人抢先一步按住。

啪——

清脆的一声在空气炸开。

三个人全都愣住。

齐琼芳指着林知安鼻尖,“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林知安感觉右脸颊先是火辣辣的疼,再是麻,后来感觉被风吹得凉滋滋的冷。

她没有哭的欲望,也不难过。

她捏了一下包带,缓缓抬起头,轻声说,“我身份证呢?”

“还想要身份证?”齐琼芳瞪大眼睛还想再打一巴掌却被林常茂拦住。

林常茂低声说,“帆帆还在呢。”

齐琼芳走到客厅拿出两张一百块拍在林帆面前,“你今天晚上出去吃,不够我一会儿再给你转。”

林帆仿佛被吓到了,赶紧拿着钱站起来,临走前看了林知安一眼。

有点怂又有点担心。

齐琼芳关上门,捋起袖子喝了一口水,随手一擦,“你要身份证是吧,可以啊,跟我去李太太面前道歉,说你不跑了。”

李太太就是花钱给儿子找新娘的那位。

林知安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她承诺给你们多少钱?”

“三百万。”

林常茂一说就被齐琼芳瞪了一眼,闭上了嘴。

林知安低头,手指攥紧包带,短短的手指甲嵌进肉里抠出几道月牙白。

良久,深吸一口气,松开手。

抬头轻声说,“这个钱我可以给你们。”

齐琼芳:“……”

林常茂:“……”

两人脸上直白地写着“我们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钱”的震惊。

林常茂有点动摇,对齐琼芳说,“要不……”

齐琼芳已经刚见到她时那么怒气冲冲,坐到椅子上,“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李太太都说了,你如果不回去,他们就要按照合同上写的,向我们家索取赔款。”

林知安抿了抿唇,“不是白给你们的……我有要求。”

“什么要求。”

林知安扶了扶眼镜,两丸湿漉漉的瞳仁发着坚定冷静的光。

她抬起头,唇瓣上下轻碰,一字一句慢慢往外吐:“我给了你们这笔钱之后,别再试图找我了,就当从来没生下我,或者当我死了吧。”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小,那么轻,却像一记灌足了铅的重锤把布满坚冰的死湖砸出一个破洞。

齐琼芳和林常茂沉默了。

林知安觉得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好笑,就像是想要丢掉一只病狗很久了,狗身体好起来打算自己离开时又有了慈悲。

“身份证,户口本,银行卡,给我。”

林知安伸手。

林常茂叉腰站了会儿,转身回房,从带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

林知安把三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往前一推,利落地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密码,每张卡里都有一百万,够帆帆在蘅市买一套很好的房子了。”

房间里安静得像时间凝固。

林知安不紧不慢地把东西塞进包里,转身拿了几本书。

她突然发现,这个家其实也没多少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收拾好东西后,林知安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齐琼芳忽然站起来,指着她咬牙切齿道:“有本事你就真别回来。”

林知安垂下眼睫,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

下楼时,她听到邻居奶奶喊孙子吃饭的声音,几个小朋友追逐打闹。三楼的阿姨提着一篮菜从门口进来,冲她笑笑,“哟,知安回来啦?”

林知安点点头。

外面的世界喧闹嘈杂,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

林知安想起来书上说,家是最温暖的港湾。

可是今天,她把港湾弄丢了。

*

林知安没有马上去找周阳阳,她到旁边的人工湖发了一会儿呆。

周阳阳发来一条信息:怎么样了,都解决了吗?

林知安:嗯。

她想了想,又打字道:阳阳,我想一个人走走,要不你先回去?

周阳阳: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我陪你逛逛吧。

林知安:不用。

周阳阳:我还是不放心你,说好了要把你安安全全带回去的。

林知安拍了几张证件的照片,发过去,打了一个笑脸:都拿到了,我现在已经自由了。

过了一分钟,周阳阳才回她:那你随时和我联系。

林知安:好。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城市大道走,走了不知多久,才发现离家很远了。

前面的路被封了,在修路,林知安轻车就熟地从小巷拐回去。

蘅市的小巷都很窄,如果不是在市中心,鲜少有人走。

她刚跨进阴影里嘴巴就被一只蒙着布的手捂住。

她呜呜挣扎起来,两脚往后面踹,双手使劲掰开蒙在她嘴上那只手。

她感觉空气稀薄极了,仰头看见窄窄的小巷在苍穹划出一条线,渐渐的,那点光晕也变得模糊起来。

好困好累啊。

她想。

随后她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失去意识前,她许了个愿,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存在就好了。

*

幽暗的密室晃动着烛影,墙上的影子像用放大镜扩大了好几倍。

林知安恍惚间闻到了一股檀香,很熟悉的味道。

李家的祠堂!

她从脊椎冒上一股冷汗,惊恐地从软垫上坐起来,喉咙发干,什么都喊不出来。

祠堂的摆设和半年前丝毫不差,只不过那口大棺材不见了,只剩下阴森森的牌位。

外面的竹林还是像上次那样郁郁葱葱,风一吹犹如鬼号。

她立刻想到了之前跑出去的地方,连滚带爬地过去看。

令她失望的是,那里已经被补上了,都封了水泥墙。

门是锁着的,窗户在距离地面三米高的位置,靠人力根本够不着。

要怎么出去呢?

不过才秋天,可林知安已经冷得牙齿打颤了。

蓦的,她看到了侧门边有个木制小门。

轻轻拧了一下。

居然动了!

她屏住呼吸,感觉心跳因为喜悦而加快不少。

这是一个走廊,转角处亮着光。

是……是不是意味着可以逃出去?!

她轻手轻脚往前挪。

突然——

一个庞然大物朝她冲过来。

“漂亮……漂亮姐姐!”

男人痴痴地看着她,嘴角的口水摇摇欲坠。

他约莫已有三十岁的年纪,可眼神中呆滞的光芒仿佛幼童。

林知安整个人像受惊的小鹿,牢牢贴着墙,一动不敢动。

“让……让我走,好不好?”她怯怯地和他打商量。

男人垂下头,“呜”了一声,把手指伸进嘴里砸吧两口,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过了几秒摇摇头,“妈妈说,和漂亮姐姐生宝宝就有牛排吃!”

林知安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放松语气怕吓着他似的哄他,“姐……姐生不来宝宝……你去再找一个姐姐……”

男人停下吮.吸指头的动作,突然抬起头,目露凶光,“不对!妈妈说了!你就是那个漂亮姐姐!你是不是讨厌我!”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知安看他逐渐发冷的表情开始绝望起来。

她紧紧盯着男人的动作,右手摸向旁边的桌子。

然而男人并没有往前再近一步,歪着头观察她。

林知安把台灯杆握在手里,不敢乱动。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就在林知安放松警惕时,男人忽然把手伸向她的衣领,似乎是想解她的衬衫扣。

林知安立刻躲开。

这个动作瞬间激怒了他,双手掐住林知安的脖子,“我知道你和他们一样都讨厌我!讨厌我!!”

“我也讨厌你们!”他眼角发红,瞠目欲裂,是怒极的模样。

林知安感觉血管直往脑袋上涌,逐渐喘不过气来。

强烈的求生本能使她用尽最大的力气把台灯砸向男人的头。

啪——

灯泡碎了。

艳丽的血一股一股从他的脑袋往外涌。

脖子上的力度散去,男人像一摊泥一样瘫在地上,来回翻滚。

林知安怕极了,她感觉心理防线在一寸一寸被击溃。

房间另一头是一扇门。

她跑了出去。

冷风烈烈刮着她的脸颊。

她听到有人喊:“快抓住她!”

但是她不管。

她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

向着黄昏,向着自由。

可是——

前面的人怎么这么多。

她好绝望。

她要跑不动了,右脚踩上一块大石头,双腿软绵绵地跪下去。

疼痛并没有来临。

她感觉有一双冰凉的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温柔包裹。

那人垂下头,低磁悦耳的声线贴着她的耳朵。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说。

林知安抬起头。

男人英俊优雅的面庞被余晖描摹,发梢像涂上了金色。

她鼻子一酸。

心想。

一定是神明听到了她的祈愿。

又或是——

苏佋就是她此刻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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