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蕴着蓝,偶尔有风。
春风惬意,调皮地吹起云彻的衣摆,却险些叫衣摆糊住他的脸。他面对着玉知春,望着对方难以言说的妆容,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这不是纹身。”
当年大周将士直逼巫山族族门,杀得族人措手不及。只一夕之间,便被灭了个精光。
那一日,巫山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年迈至瘫在床上无法走动的老者,年幼至睡在阿娘怀里咿呀学语的婴儿,一个都没放过。甚至有些人连个全尸都没有。
云彻已经记得那天,同今日一般,天空湛蓝湛蓝,春风骀荡。
他贪耍,拿着弓箭去小叔家找阿弟去猎捕。两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为挣得优胜,不肯认输,近午时才往回走。两人怀里抱了一堆战利品,阿娘言笑晏晏地出来迎接他们,说晚上炖只野山鸡。
随之,门童满身是血地扑过来,大叫着快逃。他尚未理清状况,阿娘便带着他与阿弟跑进了屋里,领着他们躲进密道。
然则,阿娘连密道的门都未打开,身后便有一剑刺来。锋利的长剑刺穿阿娘的心脏,剑尖滴血。那杀人的人亦是满身血迹、满眼冰冷,他抽出长剑,又一剑杀过来!阿弟将他推开,丧生于剑下。
剑刃上满是血痕,有阿娘的血,有阿弟的血,还有许多巫山族人的血。
他想逃,可是双腿宛如粘在了地面。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将长剑刺过来,刺穿他的身体。
他倒下去,倒在地上,最后看了眼他的巫山族,最后看了眼他的阿娘和阿弟。屋外散落着他和阿弟打来的猎物,天外是清澈如水的天空。
云彻从未想过人死后还有再睁眼的机会,长老几乎是蛮横的将他的魂魄推回身体里,以蛊虫为媒介,将他的灵魂与身体锁在一起,且拥有了自主意识。纹身也是源于此。
他知道长老厉害,但直到他再次睁眼,才真正意识到长老的厉害之处:长老不仅活下来了,还将他复活了。
起初,他也是高兴的。但很快他就知道,哪怕他拥有自主意识,也不过是个傀儡,而他的族人、他的亲人,全都没能活下来。
除了长老,没有人可以跟他说话。偏偏长老一心想着复仇,他却只想陪伴阿娘,可他没有杀死自己的办法和能力。长老在他身上倾注太多心血,少有人能轻易杀死他。
巫山族当年被灭族的经过恍若就在眼前,就连左零都心生悲凉,不免于眸中流露出些许怜悯。
冯悫扫眼旁观,望着来来往往、灰头土脸的将士。他们在这里出生入死,皇帝却在长安城里高枕无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
林殊道:“你不想报仇吗?”
“不想。”
“为何?”
云彻看他一眼,道:“百姓无辜。”即便报仇,他也只想向皇帝报仇。但长老与他想法不同,他不愿服从,却也无法挣脱。
“我看也不必再问了,既然他不肯供出长老,那留着也没用,直接斩了即可。”魏戕脑门一皱,眼里透着些许戾气与暴躁。
林殊不赞同:“我想试试给他解蛊,不过得容我想想。”
玉知春接话:“少主对长老来说很重要吧。”
云彻未答。于长老来说,纵容他只是傀儡,但他亦是巫山族最后的血脉。哪怕其他高级傀儡亦是巫山族人,都比不过身为少主的他。
“那长老近日应该会出现的,我们等着吧。”玉知春果断地做了决定。
林殊颔首:“也好。魏将军,你看?”
“行吧,那就再等两天。”
玉知春道:“晏清兄,你觉着要不要加一层防御,万一给少主逃了,长老就不来了。”
冯悫便在云彻身上加了道禁制。林殊疑惑:“玉兄,你灵力如此强盛,难道不会加禁制吗?”
“嗯。”
“那你的灵力……”林殊话说一半没再说下去,想来玉知春也不会回答,或者不知道,总归应该是得不到答案的,问了也没有意义。
留下云彻,几人回到帐中吃饭休息。
终于可以躺下了,蛋花从玉知春的脑袋上爬下来,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玉知春被蹭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还是有点怕蛇,全靠面子撑着。
“蛋花为什么会跟着我呢?”玉知春望着活泼的小金蛇,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和小金蛇说话。
蛋花身体扭了扭,盘在了玉知春的心口。
玉知春的脑海里,三月道:“牠喜欢你。”
玉知春面不改色,继续道:“为什么喜欢我呢?”
蛋花再次扭了扭身体,在他的下颚处蹭了蹭,黑芝麻大的眼睛里满是雀跃。
而玉知春的脑海里,三月在回答他的问题:“若是蛋花能开口说话,你再问他不迟。”
玉知春:“……”
没有答案便没有答案,玉知春暂且放下疑惑。
自深海中醒来,他的疑惑日积月累,多得都快赶上羊毛了。
风平浪静一夜,长老没有动作。
魏戕每天都要去转好几圈,想杀了云彻,又碍于自己说过的话,留着云彻。
直到,这天半夜。
月黑风高,军营都安静了下来。除了来回巡视的将士,其他人都睡着了。
两名黑衣人借着黑沉沉的夜色潜入越河军营中,小心翼翼地躲过每一道关卡,缓缓靠近绑着云彻的地方。
许久,他们终于找到了云彻。
前方有火堆,只要黑衣人出现,就会暴露。但他们眼前是巫山族的少主,他们必须要救出少主。
黑衣人谨慎环顾,趁着四周无人,直冲了出去,冲到云彻身边:“少主!”
是个女人的声音。
云彻道:“你快走!”
“我救您离开!”女人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脸。这会儿她低着头,用匕首猛割绳子。
“别割了,走吧。”
女人坚持,道:“长老很担心您。”
云彻闭上眼,随即听到一声细小的叹息声。他猛地睁眼,察觉到女人的动作也是一滞。随即,他们听见有人道:“晏清兄,以后我们要学会分辨。像长老这样嘴上说着担心,却没有实际行动的,都是假担心。难怪少主一心求死了,长老确实不可爱。”
围观者众:“……”
女人望着眼前的一堆人,道:“我一人足矣救出少主,自是不必长老出马!”
玉知春却说:“我觉得你的声音有点耳熟。”
“李吴氏。”
“那李霖?”玉知春一愣。倘若这人是李吴氏,那李家村控蛊的蛊师到底是李霖还是李吴氏?
李吴氏嗤笑:“我是巫姬羽,李吴氏不过是我在李家村的伪装。你们没有杀错人,李家村的那些傀儡确是李霖所控。不过,李霖是受我所控罢了。”
玉知春将李霖死亡前后的场景翻出来,细细回忆了一遍,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是你的儿子?”
“那不过是大周的杂种,生来便该死。”巫姬羽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大周的仇恨。
玉知春驳了一句:“大家都是混血,谁还不是杂的了。蛋花去,给她一口!”
蛋花听话地飞窜出去,落在了地上,奋力地朝巫姬羽游过去,似是真的要去咬一口。
玉知春愣了一下,却见巫姬羽已召唤蛊虫,忙不迭冲过去将蛋花给捞回来。
他不擅长打架,迅速退出战圈,将巫姬羽交给左零、冯悫等人对付。
巫姬羽的能力比方丈等人更强,几乎不必念诀,就能召唤出一堆不同样的蛊虫,且还会些功夫。她身旁的另一个黑衣人颇为瘦小,但能力也很强,可攻可守,辅助巫姬羽。两人默契十足,竟与冯悫他们打了个平手。
林帷望和冯悫便一人一个,将二人分开来。魏戕也出现了,领着十来个将士,辅助他们。
一群人围殴两个人,自是不可能再落下风,很快便将二人拿下。
少主已经被扣下来,不能再有人被扣在越河军营,否则长老再无人可用。
随巫姬羽一道前来的另一个黑衣人生生断了自己的胳膊,从林殊的手里逃脱。他却没跑,拼着同归于尽得扑向冯悫。
冯悫当即拽着巫姬羽一起避让,黑衣人却不给他机会,直接抱住了他整个人。冯悫不得不松手,放开巫姬羽。
林殊等人眼睁睁看着巫姬羽逃走,只能先帮着冯悫将黑衣人扒开来。
玉知春眼疾手快地用了定身术,将一群人都定住,连冯悫、左零、魏戕等人都被定住了。他尴尬道:“我刚学会定身术,用得不太熟练。”
说罢,他上前去,将黑衣人扒开。再等他瞥到黑衣人的眼睛,随之回头看时,巫姬羽已经消失了。
冯悫都没解开定身术,巫姬羽竟然解开了定身术?
玉知春扯掉黑衣人的面罩,惊诧道:“你是酒肆的小伙计!”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逼出小伙计身上的蛊虫。
“小心!”
与冯悫的仓促提醒同时,蛋花飞跃出去,一口咬住了小伙计的手指,将他指尖的蛊虫咬了个洞。蛊虫瞬间不动了,小伙计的半边身体也僵住了。
蛋花冲着小伙计威胁似的吐了吐蛇信,扭过蛇身,又得意地对着冯悫吐了吐蛇信,而后才喜滋滋地对着玉知春晃了晃脑袋。
玉知春:“蛋花真棒!”
他看向冯悫,问:“晏清兄,定身术怎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