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是如此的憎恨着他——】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陛下一只手狠狠地按在一侧额头上。

张开的五指探入凌乱的金发深处,死死扣在自己的头上,甚至指尖都深深地陷入皮肤里。

从指缝中透出的幽暗眼神,衬着那张明明极为俊美却因为戾气而透出几分狰狞之色的脸,让这位在众人之前宛如神祇的君王此刻整个人看起来竟犹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一般。

他的唇角因为恐惧控制不住地抖动了一下。

他的唇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陛下看上去太陌生、太令人恐惧。

他看见的,从来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傲气君王。

他知道的,从来都是在万众欢呼声中巍然而立的英雄的王者。

强大,英勇,睿智,辉煌。

在战场上一往无前,从无一败。

站在大地之上,便是俾睨天下。

所到之处,敌人闻风而逃。

萨尔狄斯大帝之名,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

这位大帝从始至终都行走在阳光之下,胸怀坦荡,行事光明磊落。

他痛恨一切的鬼魅伎俩、阴私邪道。

他的治下,一切黑暗都无所遁形。

这也是他被世间之人称为圣明之君的原由之一。

诗人如此传颂着。

——伟大的圣明之君萨尔狄斯大帝啊——

——他如能逼退一切黑暗阴影的太阳那般耀眼和辉煌——

可是此刻在他眼前这个眼神阴鸷满脸戾气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魔的男人……是谁?

那种未知的恐惧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而他的举止让盯着他的陛下再度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依然带着浓烈的嘲讽之意。

“就这样吧。”

他看见陛下放下扣在自己额上的手。

他听见陛下低低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没有丝毫感情,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麻木。

“……我累了。”

“所以,该让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见如此自言自语说着的陛下突然起身,抬手抓起一把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他呆了一下,下意识追了上去。

陛下走得很快,仿佛是想要将什么彻底甩在身后。

他跑着才能勉强跟得上。

可是他又不敢追得太近,只好隔着数米缀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上,他惶惶不安地跟在后面。

陛下离开了王宫。

陛下进了海神殿。

海神殿空空荡荡,因为它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主人。

大祭司之位空悬了很久。

他知道,它们都在等着那位殿下的归来。

只是,十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没有等到它们的主人。

他思绪有些恍惚地看着四周从未改变过的景色,紧跟在那人身后,登上了塔楼。

海神殿的高塔之上,最高的寝房,是属于大祭司的房间。

他看着陛下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他没有跟进去,他知道他不该进入这个特别的地方,所以他只是站在了门口,却又忍不住往里面张望。

他看见陛下站在房间中,一动不动。

落地窗敞开着,从夜色中吹来的风掀起窗前薄薄的白纱。

星光在白纱上落下温柔的痕迹。

房间里纤尘不染,里面所有的物件甚至于物件的摆放都和十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那就仿佛是这个房间的时光永远地停留在十年之前,停滞在它的主人离开的那一刻。

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房间被人多么精心的保存着。

【我憎恨着他。】

他不懂。

如果真的恨一个人,却为什么又要为那个人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想再找了……”

他没有听见这句轻得微不可闻的话,因为他正望着熟悉的房间出神,忽然,咔擦的一声巨响将他猛地惊醒过来。

伴随着将什么砍断的咔擦声的,是重物接连不断砸落地面的砰砰的响声。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

他看见房间里的陛下挥出的长剑重重地劈裂房间一侧的木柜。

断裂的木柜栽倒在地,放在其中的陶瓷、琉璃物件哗啦一声碎裂了一地。

他目瞪口呆,本能地绷紧肩膀,浑身僵硬地傻站在门外。

巨响声并没有就此停止,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手中那把不知何时被抽出的长剑重重劈下。

鹅黄的木架上半截被斜斜地劈裂开,跌倒在地上碎开。

金色的香薰炉轰然倒地,里面细细的香粉撒了一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淡淡的清香。

轰的一下,沉重的檀木桌被踹翻在地,又被一剑劈成两半。

一把木椅被长靴咔嚓一脚踩碎。

不知是因为酩酊大醉,还是因为其他,萨尔狄斯异色的双瞳此刻布满了血色,看起来竟像是变成血一般的赤红色。

唇抿紧得如刀锋一般锐利。

那眼神凶狠到了极点。

利剑再度狠狠挥下——

半敞的落地窗被那一剑斜斜地劈裂,缀在其中的琉璃瓦砸落在地面。

哗啦一声脆响,琉璃瓦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甚至有一片迸出的琉璃碎片自站在门口的他肩侧飞过。

他傻傻地站在门外,动弹不得。

他惊愕地看着那个像是疯魔了一般将整个房间摧毁的身影。

木柜、桌椅、高架甚至于宽大的床都被陛下一件件地劈碎,数不清的东西砸落在地上,或是摔裂或是粉碎。

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

巨响声惊动了下方的侍卫,他听见有一队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赶紧用力关上房门,转身向下迎向那队匆匆奔上来的侍卫。

…………

手中的长剑垂落下来,萨尔狄斯站在那一片狼藉之中。

他微微仰着头。

散落的金色发丝掩住那人的眼窝,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中的神色。

残缺不全的落地窗被外面吹来的风吹得轻轻晃动着。

“该结束了。”

“我不会再像这样被你束缚着……”

那是极轻的呢喃声。

“我会忘记你的……”

手中的剑垂指着地面,握着剑的萨尔狄斯却是仰着头。

喃喃自语。

那个声音如同在发誓一般。

说不清到底是说给那个不存在此处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一定会忘记你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硬生生地从牙缝里逼出来。

就在最后一个字落音的那一瞬间,萨尔狄斯抛下右手上的剑。

他的右手猛地拽断了左腕上的金链,将戴在手腕上整整十年的海蓝宝石攥紧在掌心。

他疾步向外走了两步,冲到落地窗外的阳台上。

夜风将碎裂的落地窗扇吹得哐当一声响。

他的右臂高高地抡起——

他的右手眼看就要挥出——

就在下一秒——

……

…………

那只手终究没能挥出。

断裂的纯金细链从攥得紧紧的右拳的指缝垂落下来。

握着海蓝石的那只手停留在半空中。

像是石化了一般,它就这样举在空中,悬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然后,它一点点地缩了回去。

一点点地缩回了萨尔狄斯的胸口。

萨尔狄斯喘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他的后背撞在落地窗边缘的墙壁上。

他靠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眼角还残留着微微泛红的痕迹,他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脸失魂落魄。

他的眼似乎看着前方,可是眼神中却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茫。

他右手的手指始终攥得很紧。

握着海蓝石的右手紧贴在他的胸口,偏左的地方。

他仿佛是在看着阳台外面的夜空,可是他的目光很是茫然。

那茫然之中,隐隐渗出某种刺骨般疼痛的痕迹。

萨尔狄斯低下头,凌乱的金色碎发散落在他的眼前,掩住他的眼。

夜风吹来时,发梢轻轻地掠过他苍白的颊边。

他的发梢晃动着,就像是他身后那扇同样在风中微微晃动着的残破落地窗的无力。

叱咤战场令无数人闻之色变望风而逃的大帝,此刻却像极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他的身上,只剩下迷茫和无助。

……

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一路荆棘,而是一次次满怀希望之后跌落深渊的失望。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不是长路漫漫,而是永远都看不到路的尽头。

太痛苦了。

怎么找都找不到。

太痛苦了。

所以想要忘掉。

可是忘不掉。

无论怎样都忘不掉。

为什么明明已经痛苦到快要发疯的程度,却还是忘不掉?

……为什么……我忘不了你?

…………

黑夜寂静无声,无人回答。

星光撒落了蜷缩在墙角下的萨尔狄斯一身冰凉。

房间里一片狼藉,唯有落地窗上那薄薄的白纱依然在轻柔地飘舞。

时间在一点点的过去。

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晨曦的微光将地平线点亮,坐在墙边额头抵在膝上的萨尔狄斯也依然没有丝毫动静。

他就像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了一般。

那一束晨曦照了下来,照在萨尔狄斯身上,透过缝隙照在他的右手上。

从指缝中折射出的湛蓝亮光映在低着头的萨尔狄斯黑色的面具上,也映入了他的眼底。

那道湛蓝微光让他的瞳孔微微颤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张开手。

海蓝宝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在晨曦下流转着如海天相映般沁蓝的流光,泛出这世上的言语难以形容的瑰色。

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沁蓝眼眸。

萨尔狄斯盯着手中的海蓝流光石看了许久。

久到那一抹沁蓝之色仿佛要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突兀的,一滴泪从他眼底涌出,从冰冷的黑铁面具上滚落。

那一滴泪,带走了他眼底弥漫的黑色浓雾。

带走了他眼底的阴鸷和森寒。

失去得太久的温柔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底。

他看着手中的宝石。

他的目光中只剩下胜过昨夜星光的温柔。

……为什么忘不了?

答案那么简单。

怎么可能不知道。

再次握紧手中的宝石,萨尔狄斯抬起手,将拳头轻轻地抵在自己的眉心。

他闭着眼。

这一刻,就连垂落的睫毛的弧度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他轻声说:“我想找到你,弥亚。”

就算倾尽一生。

…………

………………

哗啦!

澎湃的海浪声传来,将坐在外面石阶上的青年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抱膝坐在石阶上,竟是不知不觉之间睡了过去。

梦里……似乎梦到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他只看见过一次的疯狂的陛下。

那个不像是陛下的陛下。

那一晚过去之后,陛下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还记得,那夜之后的第二日,陛下随意留下一句‘选后那不过是醉酒后的戏言,不作数’,然后干脆地甩下一众不甘的下属以及心碎的贵女们,再次整军出征。

半个月后,陛下凯旋。

随后,陛下力排众议,迁都舒尔特城。

从此,舒尔特城成为波多雅斯帝国的帝都。

迁都之后,陛下依然极少待在帝都的王宫之中。

他每时每刻都在出征的道路上。

战场就是他的宫殿,胜利就是他的皇冠。

他不断地征服着他所能看到的每一寸土地,将一片又一片的大地纳入他的治下。

在其近乎疯狂的征战治下,不过短短九年时间,波多雅斯帝国的领土就扩大了两倍有余。

直至今日——

哗啦。

耳边再次传来海浪声,将美貌青年从恍惚中唤醒。

一道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发梢有点湿,他这才发现,他这一睡便睡到一夜过去。

此刻,已是破晓之时。

天色堪堪初亮,王宫里依然很安静。

他重新走回寝宫里的时候,那几位忙碌了一夜的医师们好像又被赶出了内室,此刻皆是一脸疲倦地在外屋的长椅上打着瞌睡。

他经过这些小憩中的医师们,通过走廊,走到最里面。

然后,他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那人此刻醒着,靠坐在床头。

那张眉目英挺的脸依然苍白得厉害,只有颊上一抹擦不去的不正常的灼红。

他看见陛下坐在床上,侧着头,仿佛在借着晨曦时分微弱的光线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那目光看得很出神,很专注。

就仿佛……能从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中看到某个遍寻不到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近。

他说:“陛下,九年前……”

顿了一顿,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他埋藏了整整九年的疑惑问出了口。

“您那时对我说……您……真的恨过他吗?”

陛下没有转头看他,依然侧着头,远远地眺望着大海。

但他听见了陛下的回答。

陛下说:“恨过。”

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可是,可是您后来还是一直、一直都——”

靠在床头的帝王轻轻地笑了一下,苍白的手指始终在抚摩着左腕上的海蓝流光石。

“你觉得,爱和恨有什么不同?”

爱成了恨。

恨是因为爱。

而恨依然其实还是爱。

那最深切的爱意,最强烈的恨意,他的渴望,他的疯狂,他的绝望……他所有最激烈最炽热的感情,都归了‘他’。

丝毫未留。

他所有最美好、最快乐的记忆是‘他’,他所有最痛苦、最残忍的记忆,也是‘他’。

都是‘他’。

“……我找不到他了。”

那是极低的,宛如叹息般的声音。

陛下说话的语气明明极其平静,却不知为何让青年的心脏有种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拧成一团的痛楚。

或许就是那种平静,让更人心痛如绞。

他的鼻子突如其来酸得厉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这么难受。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天刚破晓,最初的朝阳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

那道晨曦的光辉照在遥望着大海的帝王苍白的脸上,颊上一抹绯色,是火焰即将熄灭前最后的灼热。

“我好想……见你。”

微不可闻的喃语一点点低下去,湮灭在从远方的大海上空吹来的湿润海风之中。

“我说……不见。”

“从此……便是……一生未见。”

湿润的海风掠过已经闭上眼的萨尔狄斯大帝颊边,吹起那几根雪白的长发。

青年呆呆地站在床边。

他怔怔地看了已经停止呼吸的陛下。

他不知道自己呆怔了多久。

久到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四周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传来了尖叫声,急促地奔跑声,叫喊声,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无数簇拥上来的人挡住了他看着陛下的视线。

他缓缓地跪落在地上。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来,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泪水接连不断地从他指缝中坠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可他止不住他的眼泪。

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在傍晚时分看到的那两个肩并着肩坐在水池边的背影。

夕阳将两个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深浅不一的金发却是无比融洽地交缠在一起。

傍晚的风中传来两人轻轻的笑声。

那两人肩抵着肩,头靠着头。

像是彼此都依靠着彼此。

像是彼此都做着彼此的依靠。

………………

‘您见他吗?’

‘不见。’

从此,一生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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