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

江澄醒来时,天色尚暗。

每日晨起练剑是他的习惯,

剑锋破空而过,

一朵雪花飘落,

被他稳稳接住。

他仰头看着天边的阴云,

细雪零落,

他呼出一团白气。

聂思琰大概还没有醒,

再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公子!少宗主被杀了!”

“是鬼将军!魏无羡的鬼笛响了!”

凄厉的喊叫声,让江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看到江厌离的神色由震惊变为痛苦,

江澄伸出手去扶住她,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长姐。

为什么会这样?魏无羡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阿澄,你想个办法,把这件事告诉阿琰吧——”

“除了你,谁告诉她,她都会崩溃的。”

想到聂思琰,江澄其实有几分退缩。

那可是金子轩,他该怎么告诉她,才能缓解几分她的痛苦?

但就算如此,江澄还是去了——

他在心里斟酌着词句。

或许他并非言辞最妥善的,

但他对自己的耐心有信心,

他能承受她所有的愤怒、悲伤,甚至,

迁怒。

他站在露华殿的梨树下,

雪已经下了许久——

一树梨花压海棠,满目潇湘覆白霜。

江澄很少觉得害怕,

但这绝对是他清晰地感到害怕这种情感的一次。

“江澄!”

他一转身,透过漫天飞雪看到那双含笑的眼睛。

江澄下意识地想要笑一下,

可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心里。

他就算是惶恐、不安,都要忍住。

金子轩一死,仙门百家必然大乱。

他能预感到那种压力的到来。

而魏无羡,必然会被百家讨伐。

可是,江澄想保他......

他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

里面的期待和疑惑让他呼吸不匀。

“你跟我来。”

江澄的手搭在她背后,

轻轻推着她转了个方向。

那句话在他嘴边徘徊几次,

仍不知如何说出口。

他总觉得,可以委婉一些,再委婉一些。

江澄突然希望聂思琰只有三岁,

这样他还能把她抱起来,

悄悄在她耳边告诉她,

“方才有一只仙鹤突然飞来,说你的轩哥哥修仙得道——”

“你哥哥乘着仙鹤,去天上了。”

可现在,不论他说得如何隐晦,

聂思琰到了最后,都要自己来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下雪的时候,世界会格外寂静。

而这样的寂静,恰好是满月宴不需要的。

江澄能感受到,聂思琰的不安越来越重。

直到她拽住他的袖子,

“江澄!别走了!停下!”

‘金子轩......’

“我......”

他找不好一个词来定位金子轩的离去,

每一丝气息都太过的沉重。

江澄扶着她肩膀的手缓缓收紧,

“有事情。”

再走过一个转角就能看到正殿的台阶——

不能再等了,

必须让她在看到之前,有一个准备。

江澄猛地拉住聂思琰,

挡在了她身前。

这时候,他有了一个自私的想法。

他想直接把她打晕,带回莲花坞里。

说是关起来也好,藏起来也好,都无所谓——

只要别再让她感受这个充满悲伤的尘世,

怎么样都是好。

她怪他也好,恨他也好。

都无所谓,

只要别让她掉眼泪。

但江澄也知道,

他不能那样做。

聂思琰就算是再娇贵,

身上也流着聂家的血。

每一寸骨血都倔强而高傲,

就算她的羽翼再如何稚嫩,

羲和的刀刃都能见血封喉。

他能做的,只是在她身后,

当她回头的时候,

当她需要的时候,

走到她身边去。

仅此而已。

聂思琰自己可能不知道,

有时候,她审视别人的目光,

像极了聂明玦。

虽然不像他那么直白,

却比他更有穿透力,

像是直接看进了人心里。

“你就站在这儿听我说。”

江澄狠狠地咬牙,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告诉她。

起码他来说,会委婉很多。

起码,她还能够在这儿有所发泄。

“今日,金子——”

“阿琰!”

听到金光瑶的声音,

江澄就觉得不妙。

但他没想到金光瑶会如此卑鄙——

无论江澄如何阻拦,他都坚持要把血淋淋的真相,

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她。

就连细节,都要描述。

掏心而死,

他是希望聂思琰感受金子轩那样锥心的疼吗?

江澄气得浑身发抖,

可聂思琰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他不敢轻易碰她,

只能虚扶着她的肩膀,

对金光瑶咆哮。

“你要是说不出来人话,就去投畜生道!”

“害人诛心是能让你得道化形吗?!孽障!”

‘娼妓之子’就在他嘴边,

可江澄没有骂出来。

聂思琰一向不喜欢别人说金光瑶,

罢了。

聂思琰的手冰凉冰凉的,

用力地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但江澄不能骗她。

他蹲下来,将她冰冷的手放进手筒里。

“我想找一个缓和些的方式告诉你,可是......”

她的平静让江澄愈发不安,

他宁愿聂思琰大哭大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安静得好像灵魂都离开了。

金光瑶聒噪到了江澄想掐死他的地步——

他哪里是怕聂思琰冷,分明就是想让她上去看看金子轩的遗体。

聂思琰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江澄站在她身后,左手抚上了紫电。

只要金光瑶再说一句话,

他可不在乎会不会撕破脸。

天上的飞雪不绝,

蒙蒙的,压着人心。

聂思琰的眼角有一丝嫣红,

江澄看着她站在那儿,

仰望着正殿。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走过去,撩开斗篷将她拢进来。

既然她想安静地站一会,

那他在这儿等她就好。

江澄是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

他知道现在不是催她去休息的时候。

她需要时间来接受,

所以江澄不催她。

只是沉默地,任白雪飘落在他肩上。

“江晚吟......”

这个名字有一些陌生——

她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了。

而这提醒着江澄,

他们之间存在着的问题。

即使谁都没说,

但他们都很明白。

聂思琰的指尖通红,

抬起的一瞬间,

江澄甚至以为她的指尖,会落在他的面颊上。

但她只是拂落了他肩上的落雪。

她似乎想说什么,

江澄弯下腰等着。

可聂思琰只是低下头,

盯着他胸前的蟒纹。

他们呼出的白雾融化在一起,

聂思琰的肩膀一点点松下来。

江澄听到渐近的吵闹声,

第一个反应便是把聂思琰挡在身后。

她最好不要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

不然,此生都要被套上枷锁。

三毒的剑锋凌厉,

却如何都挡不住向她席卷的红尘。

为什么所有人,

硬是要把她也拖进这一池污水里?

魏无羡和江家的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

所有人都可以借此反咬他一口。

江澄就算是有心,

也护不住。

因为他也同意了——

请魏无羡来参加满月宴。

“曾经在学堂里,我和他的课桌挨着。”

这一席话,注定了她将深陷其中。

江澄蒙了一瞬间——

她一个连杀鱼都没见过的姑娘,

要去看碎尸?!

他想也没想就攥住她的手,

“聂思琰,你回来!不许过去!”

江澄有时候不明白,

为什么人间总是如此险恶——

自己受了伤,就要把别人也拽下去。

他想让轻快的笑容永远在她眉眼间,

可偏是所有人都把丑恶捧到她面前。

他就像是逆着汹涌的人流,

想走到她身边,

却被越推越远。

只觉得,无力至极。

他攥着她的手腕,低声祈求着,

“聂思琰。”

求你了,别去。

江澄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

停下了脚步。

聂思琰不哭不喊,连悲伤都一齐咽下——

她根本就没打算放手,

没打算软弱,

没打算退却。

他或许不应该跟上去,

不应该去打扰她的坚强。

“江宗主,别看了。”

金光仁的声音尖锐,其中满是嘲讽,

“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与我们解释魏无羡做的事吧。”

“还有,江家该如何为此案道歉。你有什么诚意,最好都拿出来。”

“魏无羡叛离江氏,”他回过头,

“他做什么,与我何干?”

金光仁看着他,轻蔑地留下一句,

“这就是你们江氏教出来的好弟子。”

江澄避开众人,回到江氏所在的院子。

果然,所有弟子都显得十分慌乱。

他用了一些时间才将他们安抚好——

现在,江氏的军心决不能乱。

太静了,

就像是云梦夏日里沉闷的午后,

那是暴雨将至的先兆。

次日的阳光格外明媚,

映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江澄在露华殿的门口等了许久。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

江澄看到她眼里汹涌的悲伤。

他知道魏无羡是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一战,

可为什么,

她要躲开的,

只有他一个人?

江澄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哪里,

突然就被拒之门外。

他想起儿时偷听父亲奏编钟,

也是这样,

被拒之门外。

没有任何原因。

来自童年的恐惧重新缠上他,

是不是,她也要这样走远了?

聂思琰做的所有事情江澄都知道,

他也明白她顶替了南宫瑜的位置。

似乎还是他不够懂她,

总以为把她护在身后才是对的。

但其实,

聂氏的血脉已经在她身上觉醒了。

被玄铁和青石铸就的筋骨,

不会轻易折断。

就像现在,她能够安排好金麟台,

绝不给金光善半分机会。

却把自己所有的悲伤都放在一边。

但她的锋芒太盛了,

所有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反而吸引了金光善的注意。

当南宫瑜把瓦盆交到她的手里时,

江澄的心也要跟着停跳。

他再也拦不住了——

血迹斑斑的生死场,已经为她打开了门。

聂思琰的变化,江澄也注意到了。

她好像不会笑了,

嘴角的弧度变得虚伪。

似乎她生来就熟悉那些虚与委蛇的东西。

溪水般清透的眼神开始深沉,

每一个神色都带着怀疑。

而她的暴烈也是江澄没想到的——

任谁触及她的不快,都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那天夜里她在云菲殿的所作所为,江澄有所耳闻,

但他不想在她悲伤至极时谴责她过分的行为。

可如今她对江厌离的不尊重,让他不自觉地皱眉。

金光瑶拦着她,小声地劝解着。

下人的窃窃私语开始萦绕在江澄耳边,

“聂家的三小姐真是有手段!”

“是啊,这不是咱们公子主外她主内,两人配合默契吗!”

“要我说,宗主是有意与聂氏联姻的。”

“如今金麟台只剩下这一位公子了,身份立刻就不同了!”

“可不是吗?一个金,一个玉——这可不是金玉良缘吗!”

可他还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背影,

看她走远,再走近。

冰冷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

只差一点,他就能握住她的手。

曾经聂思琰看他的眼神,总是直白通透。

可如今,却开始躲闪。

其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剪得破碎。

他努力地想把它们拢住,

却也只能任其飘散在风里。

送葬的队伍太长了,

江澄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鞭炮和唢呐一起响着,

漫天纸钱飞散,满地残红如血。

他看到聂思琰回过头来,

眼泪从她眼中滚落。

他想过去,却被拉住了,

“宗主,这不合礼数。”

“等我。”

鞭炮的声音太响,

淹没了他的声音。

聂思琰被金光瑶护住,

那双遥遥望着他的眼神被挡住。

江厌离的哭声刺痛着他,

本来,他的姐姐,该很幸福的。

他箍着她的肩膀,

将她搂在怀里,试图分担她的痛苦。

江厌离的指尖绷紧了,想要去够那越来越远的灵柩。

江澄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

‘阿姐,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看着小姑娘被打得跌出去,

鲜红的颜色在白玉的碑石上格外明显。

所有的情绪化作那个名字,

“聂思琰!”

江澄从前的顾虑都消失了,

任江厌离怎么拦他都没用。

他就不该放任她自己去闯,

他就不该相信别人会好好待她。

别人爱怎么骂他僭越祖制、不知礼数、狂傲自大,

就怎么骂吧。

这世界上,没有他扛不住的锋芒。

可聂思琰不一样。

风把她细微的声音送到江澄身边,

聂思琰摇了摇头。

她又在顾虑什么呢?

江澄停住了脚步,

左手抚着紫电。

如果她不想让他走近的话,

那他就守在远处吧。

聂思琰的一番话,有理有据,

声声泣血。

今日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终于被逼上了和他一样的路。

他曾受过的苦,

她一样也没少。

或许,他该站得更远一些。

在他身边,聂思琰得不到任何庇佑。

他拦不住她,也护不住她。

听到金光善召集各家时,

江澄就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金子轩下葬了,

现在他们腾出手来收拾魏无羡了。

可他知道,江厌离的虚弱,

除了为金子轩的悲伤,还有为魏无羡的担忧。

而他,亦是如此。

他儿时的所有回忆,和笑闹有关的,

只剩下魏无羡和江厌离了。

他不知道魏无羡到底是怎么了,

但他不愿意相信魏无羡想破坏他姐姐的家。

江澄坐在书桌前,回忆这些年。

他也想不明白,

他们都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只有风才能穿越命运的牢笼,

像他们,都是朝夕之间阅尽了枯荣。

旧时如大梦,长夜过后就各奔西东。

所有的情,只能在心中汹涌。

江澄很想等一个回眸,

却怎么都抓不住故人的衣袖。

都说他不懂,

那谁记得少年同游?

魏无羡说过,

“以后你当了家主,我就当你的下属。一辈子扶持你,就像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

“他们姑苏有双壁!咱们云梦,就有双杰!”

很多时候,相信,不需要理由。

江澄不是不担心聂思琰,

但此刻他再走近只会给她招来更多麻烦。

他只能悄悄地帮她摆平一些事。

可换来的,却是一个更残酷的答案——

“宗主,聂姑娘之前拨给咱们的几千两已经查到来源了......”

“是江清审人时偶然得的口供——”

“那是金夫人的钱户。”

“利息,什一。”

江澄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加深两个人之间的嫌隙。

但他不得不怀疑聂思琰最初的目的,

究竟是真的想帮他,

还是想把这个套,拴在他脖子上。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不会折损江家,

也能护住魏无羡。

那就只能,

他亲自动手。

这一次大会,金光善除了要围剿魏无羡,

还要打压他。

所有的风刀霜剑全部指向了江澄,

把他旧日里的痛处说了一遍。

可他还不能反驳,

江澄要等金光善的人亲自点他,

如此,才不会暴露他的想法。

可聂思琰突如其来的一通话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甚至还把金光善也拉下了水。

聂思琰很聪明,她知道以怎样的方式来折损敌人,

保全自己。

那之前呢?

南宫瑜和金光善不合,

聂思琰是她亲手带大的。

如果是为了给金子轩铺路......

那他们就成功了。

聂思琰言辞尖锐,

但她特殊的身份又摆在那里,

让人无法反驳。

她的才智,她的身份,都是一把锋利的刀。

不管指向谁,那个人都别想赢得轻松。

太多的真相和疑虑压在江澄心上,

搅得他心神不宁。

姚柏年闹事是她做的,

而后呢?

聂思琰给出了那个惊为天人的计划,

江澄找不出来什么漏洞,

只是,江家重建,钱还差了那么一点......

那个恐怖的想法如同浇了他一盆冰水——

他以为自己算计了聂思琰,

其实,是她算计了他。

那她曾给过的承诺呢?

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吗?

只为了,获得他的信任?

这一局棋,江澄看着自己满盘皆输。

想着放在枕玥殿抽屉里的秋千的图纸,

江澄绝望至极。

似乎所有的美好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倾塌下来,埋葬他的希望。

如今,他连魏无羡也保不全了。

他忽然想到在夷陵的偶遇,

真的是偶然吗?

她对魏无羡的敌意那样深,怎么会突然跑去夷陵?

江澄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

她一流眼泪自己就想认输。

可她呢?

每次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和倔强,

有没有一丝的难过?

还是说,只是觉得胜利近在眼前?

江澄对聂思琰身边的人一向客气几分,

就连金光瑶他都可以忍。

但聂思琰却毫不掩饰对魏无羡的恶意,

还有,对江厌离的蔑视。

当他冲进露华殿,看到江厌离红肿的面颊时,

怒火冲上了他的头顶。

聂思琰满不在乎的神色让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她要杀他的挚友,又伤他的长姐,甚至骗他的信任,

可他还在背后替她摆平威胁。

他们明明一起算过的,

金子轩对她而言很重要,

魏无羡和江厌离对他很重要。

为什么,聂思琰不能......

就算是可怜他——这是他仅剩的至亲,

她为什么,不能退一步呢?

就算并非真心,她为什么不能缄口?

就算她拦不住百家围剿,那能不能在心里帮他一回?

她说会一直站在他这边,永远维护他。

可现在,她坚定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他心上的每一刀,都是她下的手。

她曾经看他的时候,眼里只有笑意。

如今,却只剩下了杀气腾腾。

聂思琰一夜之间变了很多,

或者说,她终于展露了之前被隐藏的锋芒。

每一句话都一语中的,字字诛心,

挑拨离间的手段不亚于金光瑶——

他们,才是一家人。

江澄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她太好了?

好到了,她认为自己只能妥协?

他容她走近,想着如何站在她身后守着她,

聂思琰却是回身把刀捅进了他心里。

“兄弟阋墙,动如参商——你们江家人的戏,能不能就在自己家里唱?!”

“十句阿羡,却没有一句阿澄。江宗主,你不寒心吗?”

诸如此类的话有太多,

江澄很想问问她,

是不是一开始,就在看笑话?

也许,她根本就不觉得他好。

从头到尾,都只觉得他可怜而已。

可怜他还不算,反而要把他推进更深的深渊里。

不然,她怎么会把他浸满鲜血和失望的过去,

化作轻描淡写的嘲讽——

你们江家人的戏,能不能就在家里唱?!

聂思琰的眼角上扬,

神色狠厉时,

看谁都有轻蔑的样子。

回想起来,

她的出现就很偶然。

南宫瑜偏生提出过要送她去莲花坞的事,

而她之后就在背后告阴状。

她们下了好大一盘棋,

所有的偶然,是否都是写好的必然?

故事的开始,就已经是结局。

除了“晚哥哥”这个亲近的名字,

她从来都对他直呼名姓。

是因为,并非真心吗?

而“阿澄”这个名字在她口中出现,

今日,是第一次。

江澄骗她自己后悔当初手下留情,

“你不也在骗我阿姐吗?我为何不能骗你?”

退一万步说,他当时想着自己的目的得借助她来达成,

可最后,却是反过来被算计。

他想怪她吗?

当然想。

却无话可说。

羲和的刀锋扫过他的脖颈之前,

江澄往后一仰,躲了过去。

忍一直都是他的习惯,

但对聂思琰来说,应该叫做包容。

即使她刀刀致命,

他也没有还手。

最终,江澄忍无可忍,化出紫电来缴下羲和。

他没想过伤她,

甚至连灵力都没用。

可聂思琰看他的眼神,却满是仇恨,

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厌恶。

江澄的心口钝痛,

他把三毒抽出来,剑锋点地。

若她真过来和他拼命,

空的剑鞘可以把她击晕又不伤人。

至少,让她平静一下。

那一口血,是喷在了江澄心上。

江澄看着她把脸埋进金光瑶的怀里,

肩膀不住地抽动着。

他知道,再做多少解释,都没用了。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算计,无数的谎言,

猜不透的心思,算不清的亏欠。

聂怀桑的鸟笼被扔在了墙边,

那只被他寻来的青雀死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疯了一样把他推出门外——

他一遍一遍喊着熟悉的名字,

但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

那个夏天,曾经的承诺,

究竟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还是惩罚?

给他希望的人,也赐他绝望,

聂思琰,是不是只有他死了,

她才开心?

再次见到温情,

江澄心中只剩下了愧疚和怜悯。

她曾经救过他,

如今,他却不能报答。

逆着光,他向聂思琰的方向看去,

小姑娘乖巧地依偎在南宫瑜身边,

可看向温情的眼神却是格外的冰冷。

她真的不需要他。

他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

而南宫瑜他们,才是雪中送炭。

他就知道,金光善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温情。

江澄来的路上,从背阴之处撬了一块碎冰,

用随身带的匕首,削成针状,再用手捂化,

最终凝成一根很细的冰针。

温氏□□,他趁机把那根冰针刺入温情的心脏——

对不起,他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当那两枚玉佩和二百两银票被送到他手里时,

江澄觉得口中也泛起了腥甜。

聂思琰真的要走了,

可他也没有了挽留的权利。

似乎所有人,他失去的所有人,都不给他选择——

阿娘走得决绝,阿爹去留无声,魏无羡从不回头,阿姐......

“簪子不碎,就到永远。”

那支龙纹簪没有被送回来,

江澄仍不肯死心。

就算是骗他,

骗了那么长时间,

总该有几分真心了吧?

离开前,江澄还是忍不住转身。

他有点舍不得,

有一点害怕。

从前,他都是拿命在拼,

长剑破空,金戈铁马。

就算是温家傀儡将他围住,江澄也没怕过——

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怕死吗?

但这一次,他生怕自己回不来了——

从前多么绝望地视死如归,

如今多么执着想长命百岁。

他真的,很想留住她。

心里突然有了一股冲动,

他要在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明白。

不管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

都得告诉她。

江澄逆着夕阳朝她走过去,

走得又快又急。

就像是濒死的人看见了救命的仙药。

可金光善催了他一遍又一遍,

聂明玦亦在他身后冷眼看着。

小姑娘不悲不喜的眼睛看望着他,

像是在等他,

又像是在旁观。

再等等吧......

等着一次尘埃落定,让江澈把魏无羡送回莲花坞,

他就来解释。

她的发髻一直都很繁复,

唯独春日与他一同去月下阁时绾得简单。

那根摔碎的玉簪,和这一根很像。

‘阿琰,再等等我。’

江澄只能努力地笑一笑,

指一指那支他不能亲手扶正的簪子,

“歪了。”

不夜天一战,

又一个人放弃了他——

江厌离的死可以说是彻底击垮了他。

江澄差一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亲手将魏无羡挑落悬崖——

他被扔下乱葬岗都能活着回来,

比起将他拽上来被百家围攻,

江澄觉得,这个方法似乎保住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看着魏无羡坠崖,

仿佛看见自己往昔的岁月跟着他一起,

坠入了深渊。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

一滴眼泪跟着魏无羡,

落了下去。

江澄不是没受伤,

但他还是得去找魏无羡。

他想着,要是魏无羡还剩下一口气被别人先看见了,

那不就是一剑穿心的命?

就算是灵力消耗极大,

他也得亲自去,找到他。

“江宗主,我家小姐让我替她传话——”

“请您前往月下阁一叙。”

江澄抬头望着兰陵的方向,

她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了吗?

再等等......

毕竟,魏无羡的命,不能在等了。

“江晚吟!”

虞茗姬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对他大声说话,

“你现在就差一口气就要上西天了,你还去什么月下阁?!”

“你这是去黄泉路!”

江澄对人的耐心一向非常有限,

“与你无关。”

虞茗姬一把拉住他,

“你若天明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江澄把胳膊抽出来,

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随意。”

有人把他曾做过的事提前告诉她了,

江澄默许着她的恨意,

也默许着她用祭奠死人的方式给他敬酒。

那两杯酒,他喝得毫不犹豫——

金子轩大婚时,他也喝过同样的酒。

他不怕其中的酸和苦,

比起他的人生,这些真的算不了什么。

只是,她的女儿红,不能辜负。

他默许了一切,

可聂思琰呢?

她恨得堂而皇之,好像她才是被辜负的人。

是,他是算计过,可到头了输得一无所有的,

是他江澄!

她的家族没有受制于人!

她还有亲人相伴!

她仍然立于云端,

但他已经卑微到了尘土里。

他想过和她解释,

那她呢?

是不是觉得,把他骗得团团转,非常得意呢?

有些话宣之于口,

有些话沉寂心中。

江澄失望地转身离去,

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的。

“晚哥哥。”

他的脚步一顿,

转过身,见她慢慢地朝他走来。

或许是个梦吧,

她还愿意走近,

还是又在骗他?

他想起中秋的那个夜晚,

自己对未来的想象——

聂思琰这个名字,刻在他对未来的每一次期待里。

似乎只有和她相关,才能够被称作未来。

江澄,想再期待一次。

那根簪子碎在他脚边,

擦过他微微向前伸着的指尖。

“簪子不碎,就到永远——坏了就再送一根。你们云梦也不缺这点钱吧?”

可是,就算他准备再多,她恐怕也不想要了。

又是这样,

他相信别人给他的诺言,坚守着不肯退让。

直到最后,别人转身离开了很远,他才发现原地只剩下自己。

他突然觉得灵力涣散,经络堵塞。

手脚逐渐无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恍惚。

江澄在心里嘲笑自己,‘你终于还是栽在她手上了。’

“你给我喝了什么?!”

她说,他生得很合她意。

她说,嫁给他不算亏。

江澄想骂她骗子——从头到尾,她就没想过要嫁给他。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梦而已。

他以为是两个人的戏,

可她却是台下看笑话的看客。

原来她记得曾经的事,

那她为什么不来质问他?

就连伤心,抑或是生气都没有吗?

不用心,就不会伤心。

“你想起来又如何?你我两两相欠——”

她不要他还了。

江澄看着聂思琰突然凑近的面庞,

她身上熟悉的芙蓉香又拢了过来。

她顽劣的笑容像是在嘲讽他的愚蠢,

“小哭包,我实话告诉你——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爱你的。”

是可怜他要死了,最后骗他一次吗?

聂思琰的睫毛很密,遮住她眼中的思绪。

她一点点地靠近,江澄措手不及。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是想用一个吻,换他一条命吗?

最后放任她一次。

温热的气息吹在他唇上,

江澄暴怒地看着她。

她的鼻尖触着他的额头——

他们从未如此亲近。

“但,我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你了。”

像以前一样?

江澄猛地抬眼,在她的眼角处捕捉到一抹嫣红。

原来她曾经有过真心吗?

江澄靠着她的肩膀,

面颊贴着她温热的颈部。

如果她真的有过真心,

他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江晚吟,若非黄泉路上,愿你我再不相见。”

他分明是想留下她的,可为什么总是把她越推越远?

无数的场景从他眼前滑过,

她突然收紧了手臂。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他恐怕,要永远失去她了。

她明说给他下了毒,

江澄反而不相信了——

她若是想他死,该一刀捅进他心口才对。

他不肯放弃地用尽了全力拉住她的裙摆,

可她一刻都不再停留了。

看着她的背影,

江澄心中隐约间浮现了一个答案——

他让她等得太久了。

可魏无羡和聂思琰,他们站在对立面。

江澄哪一边都难以舍弃。

他总觉得,他们只剩下彼此了,他不能放手。

而她,还拥有很多。

这是江澄第一次庆幸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不然,再选一次,

他会愈加后悔。

两种选择,没有一种是对的。

而他,注定了失去一切。

但他此刻并不恨她,

就算是聂思琰真的给他下毒,

也毒不过那根碎在他手边的簪子,

痛不过那个随风而逝的诺言。

他一直把聂思琰当做了联姻的对象,

在无数的沉浮之中,忘记了回头。

他以为只有他跟在她身后,

其实,她也一直乖乖拉着他的袖口。

原来,他那次停顿,欲语还休的是“这是你舅母”。

原来,他的那些幻想里,藏着的是携手春秋。

有太多的“原来”,

还有那句,永远都不能宣之于口的话。

那三个字,终将被缄默。

“故人有诺三千许,却作春风唱子规。”

终究,是不能回头了。

江澄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

聂思琰都不会再相信了。

如果离他远一点,能让她获得几分安宁,

那他就放她走吧。

江澄从来都舍不得强求,

甚至,都不敢挽留。

他看着聂思琰的背影,

突然间想起那一首《云梦谣》。

他知道空出来的地方,

该写什么了——

“经年、经年,应是花好月圆。”

原本,都应该是的。

被梁晚烟唤醒前,

江澄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雾弥漫,荒草萋萋。

他像是在找什么,

可如何都找不到。

他的心狂跳着,无比惶恐。

江澄并不想重罚,

却也没有一个亲近的态度。

既然她那么想走——此生都不愿再相见,

他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好了。

之后便是一别月余,

江澄独自平息了波及莲花坞的风浪。

已经二月中旬时才听说,聂思琰跟着南宫瑜去了别苑。

好在南宫瑜大病未愈,还没有空来管他的事。

但他也不由得担心那个小姑娘,

脱离了聂明玦的照拂,没有南宫瑜的庇佑,

她能独自面对吗?

虽说想着不再见,

但那次夜猎他还是绕路去了河内——

不去山上的别苑,就远远地看一眼她住的地方。

河内接近云梦,三月上旬已经繁花似锦。

他带着江澈在山下的小村子里转了转,

‘不如给她带两包点心好了’。

放在门口,他立刻就走。

可他却在卖糕点的铺子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就算是小姑娘躲得快,江澄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聂思琰,他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去年也是三月,

小姑娘一样是慌张无措,

对他是避之不及。

就算是那家店铺里一老一少的演技欠缺,

他也没有拆穿。

江澄知道小姑娘就躲在柜面下面,

他的手指敲着木板,

想了个计策。

‘既然已经见了,那就再见一次吧。’

他有意让江澈留了地址,

却没有要任何东西。

如果她愿意来见见故人,

那是最好。

江澄走在回去的路上,

突然有点担心,

核桃粘从来没见她买过,

会不会是不爱吃?

听到小厮来通传时,

江澄少有地慌乱了一下,

似乎自己在这儿待着,

如何都不合适。

他所有的不适都发泄给了小厮,

两句话便把那个小孩子说得面色发青。

“叫她进来,不用说有没有空。”

她从前去枕玥殿,他哪次没空?

江澄站在屋外等了一会,

感觉她吃得差不多了,

才加重了脚步往屋子里去。

进门的时候,他扫了一眼——

桂花糕少了两块,核桃粘也没了不少。

看来还是比较爱吃,等一下让她带回别苑好了。

见她行礼问好,江澄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

他坐下来倒了杯水,本来想给她也倒一杯。

但手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聂思琰恐怕不需要了。

江澄心里也有点委屈,

就是看见她疏远的神色,淡漠的眼神,

觉得委屈。

没有原因,就是非常地委屈。

想到她之前躲着他不见,如今又来找他,

江澄心里五味陈杂。

话到嘴边,就成了嘲讽。

听她一字一句跟他讲述那段恐怖的经历,

江澄又觉得,远远地看着,是个错误——

不把她拴在身边,聂思琰就总要去生死边缘蹦跶。

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有没有能让她离他远一些,

又能安全的办法。

原来,她并不想见他。

“江宗主事务繁忙,若不是走投无路,小女不敢轻易打扰。”

江澄明白了,但凡有别人能求,她绝不求他。

可看她那低声下气的样子,江澄又觉得扎眼——

这是她对金光善的态度。

怎么,他和金光善一样吗?逼得她做小伏低来求他?

不明尊卑这四个词,

彻底刺痛了江澄。

聂思琰不相信他,

不惜一切代价地讨好他。

在金光善面前,她都没提过尊卑两个字。

她说得平淡,连恨他都不想了吗?

江澄冷笑了一下,

他倒是很想恨她。

既然她要谈条件,

那他奉陪到底。

血契这个想法,算是一箭双雕——

让云梦摆脱了南宫瑜的束缚,又给了他保护她的机会。

虽然从前怀疑她是不是骗他,

但江澄十分相信聂思琰品行端正。

其余的,都是幌子。

总得,让他们立这个血契。

江澄想着她怕疼,还是得用银针。

但他没想到,他轻轻碰一下,聂思琰都会反应那么大——

他一点力气都没用,她就避之不及,仿佛挨了火烫。

真的,那么讨厌他吗?

聂思琰曾经分明很喜欢靠在他身边,

每次都会很乖地凑上来。

江澄发现,她手上的长命缕也没了——

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牵绊,

也被她舍弃了。

她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从他手里接过银针。

江澄没躲开她来取银针的手。

他用随身的匕首刺破掌心——

这点痛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聂思琰的灵力是金色的,

比日光更加灿烂,

江澄是第一次见。

他看着温柔的光辉在他暗沉的紫色灵力中游走,

险些掉下眼泪。

他念动咒诀,

在第一道血咒的掩盖下,

加上了一道傀儡符——

聂思琰从今往后所有的内伤和致命伤,

都会转移到他身上。

轻伤就算了,免得被发现。

看着她慢慢走远,

江澄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他守着她长大,

毕竟,娶她是不敢想的。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