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门被锁了?”

酒店餐厅层的边缘,西装食客松开无法转动的门把,挠挠头,转身离开。

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

项博衍将烧红一片的脸深深埋进一捧水,几乎濒临窒息,才重新抬起头来。

镜子里的自己黯然无光,挂着水珠的脸苍白狼狈,领口和袖口湿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是这种与优雅光鲜背道而驰的模样。

“可恶!”

他恶狠狠地锤向冰冷的台面。

怎么会这样!!!

攥着大理石边缘的细白手指几乎变形。

起初,他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任逸翻脸的事,直到接到小宋的电话,得知电视台谈砸了。

——屈于任逸的授意,电视台把晚会的登台资格给了林屿英。

原来那通让任逸冷脸的电话,和林屿英有关。

为了一个寂寂无名的低贱替身,任逸和他唱黑脸?!

中邪了?

此时此刻,他正被无尽的屈辱笼罩。

“嗡嗡。”

不少参加聚会的同学正在微信上祝贺他:

“博衍,您这就和阿逸过二人世界去了?”

“不愧是你,一回来就把我们冰山一枝花拿下了!恭喜!”

“结婚红包都准备好了,您二位挑个良辰吉日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项博衍喉头一甜,想吐血了。

项博衍有个秘密。

其实一直是他追着任逸,而任逸从未说过“爱他”,只是他的痴情形象太过突出,加上任逸对流言片语无心无力,以至于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他坚信任逸迟早都会选择他,不想被林屿英搅了局。

但“任逸初恋白月光”声名在外,利益诱人,他还要好好经营这个人设。

整理仪表,烘干双手,他抬头挺胸,冲镜子动动脸部肌肉,变回清风霁月的翩翩君子。

低头,在微信里挨个回复,“谢谢祝福,我和阿逸去观光了,有空再叙。”

收起手机,他深吸一口气,迈着轻盈的步子,“咔嚓”一声打开卫生间的门。

门外露出一张清隽白皙、眉目分明的脸。

是林屿英。

他的口罩被拉到下巴上,咬着唇,无形的阴郁戾气微微溢出,在周身蔓延。

项博衍瞳孔地震,肩背收紧。

真是冤家路窄。

然而林屿英看到昨天商场的“推销员”,阴云顿时烟消云散,“好巧啊!能在这碰到你。”

依旧没有发现他就是那个不安好心的白月光。

“……是啊,”项博衍安心不少,笑容明媚,“谢谢你的建议,我联系了一家剧团,团里负责人请我吃饭呢。”

“恭喜啊,”林屿英拍拍他的肩,“加油!说起来,我今天听到一个和你音色很像的美声歌手,菜到家了都敢出来混,你肯定没问题的!”

项博衍:“……”

你再骂?

有点怀疑林屿英是装傻了。

耳边无数声音叫嚣着不能让林屿英好过,他握住林屿英的手,情意恳切,“谢谢,我会加油的。”

林屿英没放在心上,“你在哪家剧团,回头我去买你的票。”

“不一定能过呢,”项博衍滴水不漏,“负责人在等我,我先走了。”

“嗯,有缘再会。”

气定神闲、身姿优美地拐过走廊,项博衍来不及松口气,脑内突然闪过一个严峻问题:林屿英怎么会在这?

总不能是任逸……?

干哑的嗓子疼得快冒火,而且任逸短时间内不会想见他,没必要待在酒店了。

项博衍给留在楼上标间等待安排的助理打了个电话,“小宋,你到餐厅来盯着林屿英,让司机开车到门口,我先回去了。”

一个登台演出的资格而已,既然有人眼巴巴地死咬着不放,他不如宽宏大量,体恤除了卖唱无以为生的小替身。

来日方长。

***

另一头。

林屿英洗把脸,眉宇间阴云密布。

虽然知道行业里不存在公平竞争,在他力争理据让副导哑口无言时,陈秘忽然搬出任逸降维打击,“帮”他拿下这个工作机会,不是更不公平吗?

他很想上台,但不屑于作弊。

更何况结束后,陈秘才告诉他任逸订了宴席,为确保他到场,盯着他上了餐厅层,还派保镖堵在各个出口。

林屿英:宁玩谍战呢?

他憋了一肚子火,并不想见任逸,然而冷静一番后,还是选择走向陈秘告诉他的包厢。

有些事要当面和任逸说清楚。

他不需要他的“怜悯”。

区别于外面的西式大堂,包厢区回廊层叠,铺色淡雅,能闻到传统香薰味。

然而,他在门口被拦住了,“先生,您不能进去。”

他一身黑过于朴实无华,让服务生下意识觉得有损气氛。

林屿英耸耸肩,“哦,那我走了。”

服务生没做表示,重新站好。几秒后,包厢里追出一道高大的背影,如疾风掠过,一把扣住林屿英的手腕,“谁准你走了?”

林屿英回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任逸眼底情绪起伏,宛如浮冰松动,流出有感情的水。

……好像期待着家长会结束后妈妈会买肯德基、结果妈妈转身回去上班的小朋友。

兴许是错觉,任逸比起下午离开时,浓长的眉毛又精致分明几分,鼻梁高挺,凤表龙姿。

“你修容了?”林屿英真诚发问。

任逸不为所动,“跟我进去。”

“松手。”林屿英挣了挣,任先生手指犹如钢筋铁骨,纹丝不动,“我等你很久了。”

你等我很久了我就要听你的?

林屿英眯起眼,四目相对,两不相让。

任逸压低声音,难得示软,“给个机会。”

林屿英猫似的抬起下巴:“不要。”

然后他就被硬拖进去了。

“喂,你松开我!”

碍于在公共场合,他没法大幅度挣扎,等两人彻底消失在门内,方才阻拦他的服务生才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

希望不要得罪大佬.jpg

包厢内部呈方形,入目一片黑,走过最外部的走廊,视野蓦然开阔。

房间底部是水池构造,游鱼嬉戏,主体部位建在中央的开阔平台上,螺钿围屏分隔里外,竹柏环绕,皎皎月色透过花窗,洒在幽静的室内。

整挺好。

只是空间大,隔音性强,兼有水流环绕,不能细想任逸为何能听见外面的声响。

答案是陈秘一路汇报行踪,得知林屿英来到同层后,任逸左等右等不见他人影,终于坐不住了。

至于急不可耐站在门后等人的事,任逸实在说不出口。

好在林屿英没细想。任逸松开他,透白的手腕上指印鲜红,他转转手腕,无视服务员拉开的座椅,站在桌边,低声说:“我可没答应吃这顿饭,说完事我就走。”

桌对面,玛瑙小杯材质薄透,晃出酒液晶莹的水光。

他被无声地放下。

“为什么?”任逸脱口而出。

“没答应就是没答应,家里剩菜没吃完,”林屿英语焉冷淡,“还有,我工作上的事,你少管。”

“我说了,我会帮助你建立更好的工作网络,这只是正常的合作,我在履行我方的义务。”任逸十指合十,有理有据。

林屿英冷笑,“正式合同还没签呢,就跟我谈合作落地?你搁这贷款呢?”

“……至少你拿到了。”说完,任逸也一愣。

不太妙。

林屿英自然而然联系起了项博衍,那个造成他痛苦婚姻根源的元凶。

什么不染凡尘的谪仙白月光啊?狗屁,和丁瀚波柏云间之流也相差无几。

想想就来气。

林屿英眼珠一转,“说起来,想我抢工作的,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间仙子,项、博、衍、先、生、呢。”

清凌凌的声音裹着甜腻的蜜,夹枪带棍,“真是谢谢您随便勾一勾手指,就把宝贵的机会给了我,真不知道那位项公子会不会大惊失色、泪声俱下控诉你负心汉呢?”

方才振振有词的男人沉默了。

想起副导的劝告,林屿英理理被扯开拉链的旧羽绒服,“任逸,没有你,我也照样能让所有人记住我。”

“我只是想祝贺你拿到工作。”任逸安静地看着他,原本被期待溢满的胸膛空落落的。

林屿英倨傲冷漠,转过身,背影如雪亮的剑,“这种靠外人一锤定音得到的东西,我不稀罕。”

他不是秃鹫,不食生疮流脓的肥肉。

抬腿就走,“你还是多想想怎么向人项公子赔礼道歉好了。”

任逸和项博衍的事,他没空掺和。

“……我没有把你和他相提并论。”

林屿忍不住嗤笑,“所以?”

任家素来鄙视演艺从业者,任逸亦然,难道是不忍看项博衍登台献唱,才把工作让给他的?

的确符合男人强劲霸道的占有欲。

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一个为人不齿、“卑微无助”的替身而已。

他大步朝外走。

不想知道答案,也根本不想知道有没有答案。

身后的风很强劲。

强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腰,熟悉的柏木冷香悄悄钻进鼻腔,可怕的是他并未汗毛倒竖,几日同床共枕,大大降低他对肢体接触的敏感。

“你干嘛?!”

林屿英龇牙咧嘴,抬头。

任逸的瞳子沉寂明亮,力量坚定。

“我帮你,只因你唱得比他好。”

林屿英微微张大眼。

这话我爱听.jpg

任逸松开手臂,生怕勒疼他,他捧起他的脸,垂头,距离近得能数清林屿英根根分明的睫毛,细密温柔的吐息交织如流。

“他几斤几两,我有数。你强,所以应该你上。我不知道他想抢你工作,在我心里,这份工作自始至终都是你应得的。”

“宴席是前几天就订好的,真的只想祝贺你,因为我相信你可以。”

任逸的声音一层又一层传入耳,唤醒无数沉睡的悸动,淙淙水流在此刻归于寂静。

“现在,你可以留下来吃饭了吗?”

凝视良久,林屿英在任逸眼中读不出欺骗。

舌尖润润干燥起皮的下唇,“离我远点,禁止出卖色相。”

“……”任逸无言以对,慢吞吞地往后退了一步。

第一次对一个人无计可施,失落。

林屿英把碎发捋到耳后,轻轻走出任逸的阴影,步子轻盈地往回走。听不到任逸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努努嘴,“你不饿?”

任逸愣愣地站着,有种不应属于他的单纯良善。

算了,让闷葫芦自己开口,真有够为难人的。

林屿英摇摇头,善意提醒,“吃不完的记得打包。”

***

这顿珍馐佳肴清淡养生,非常适合林屿英这样的护嗓选手。

就是量大,最后打包整理出整整两大袋,不仅有点心和干菜,还有好多汤汤水水。

林屿英拎起其中一袋,看着精美铺张的包装“啧”了两声,“真有够不环保的,你还不如从家里带几口锅。”

服务员小姐姐小小声提醒,“先生,我们用的都是可降解材料……”

林屿英理解地点点头,指指桌上,发现桌上只剩还未撤下的餐具了。

低头一看,另一只打包袋已经在任逸手上了。

还挺自觉。

他打了个哈欠,“你还有哪想去吗?我好困。”明天就要去台里彩排了,得赶紧回家养好精神。

大年初二前,他都会在家和电视台间两点一线,任逸明白其中辛劳,淡淡道:“回去吧。”

介于他今晚的表现特别上道,林屿英就不阴阳怪气了。

任逸给王志打了电话,两个人一起站在电梯门口。一列向下的电梯正好到了,开门,里面是好几个来参加聚会的同学,喝红了脸,醉了。

“唉,给任总发微信也不回,我伤心了。”

“人正和博衍卿卿我我风花雪月呢,哪有功夫理你?”

“对对对,估计下次再见面就是他俩订婚宴了,祝他们百年好合——”

哥几个笑嘻嘻的,忽然感到一道冰冷中带有杀意的目光。

其中一个定睛一看,林屿英已经借着下意识的跨步进来了,面无表情地转过脸。

林项都是清俊纤美的类型,五官气质有相似之处,身形又相仿,所以,同学第一眼把林屿英认成了项博衍,看到林屿英身后的任逸,他更加深信不疑。

“咦,博衍,你和阿逸不是观光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同学满面红光,特别理解地笑了笑。然而同行的人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他百思不得其解,爽朗大笑,“唉,你们说话啊?都老熟人了,他俩爱情长跑胜利我高兴啊,嗨起来啊兄弟萌!”

“李翼然,”任逸面若冰霜,点了朋友的名,“别说了。”

李翼然被一股裹着雪的寒流扑清醒了,“阿逸,你干嘛?”

对着林屿英沉默而质朴的背影多观摩几眼,他惊了:“不是,这咋不是博衍呢?”

“阿逸,这谁啊?!”

林屿英:勿cue,我是你爹。

眼看李翼然凑了过来,他一把拉上口罩,还是被瞧出端倪,“这不是最近特火内歌星吗,叫、叫……林屿……呜呜——”

“快闭嘴吧你!”另一个同学捂住他的嘴,看着任逸,痛心疾首,“阿逸啊,你、你……”

他一脸“不用解释了,我只是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会犯错误,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表情。

任逸:“……”

这才是我老婆,扯了证的那种。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唯有眼神警告。

效果很好,电梯里一片死寂。

“叮——”

下一层到了。

“借过。”

也没看到几楼了,林屿英夺门而出。

“等等!”任逸飞身追出。林屿英如一只全速奔跑的兽,扑进空荡荡的楼梯间,转瞬间下了一楼,身形矫若虚影,连下好几层楼仍不见停。

寒风从松垮的衣领灌进来,咬紧牙关,口腔里腥气浓郁。

前所未有的怒火远远超过得知自己是替身的那一刻。

他们之前就餐的高级餐厅在酒店中高层,冷色调的楼梯间如循环往复的迷宫,每一层都一成不变,只有追逐的身影摇晃不止。

眼尾余光扫过每层楼梯间出口处的指示灯,任逸喊道:“停下!下面门被锁了,出不去的!”

“滚蛋!”林屿英红着眼暴喝,“鬼才信你的鬼话!”

要不是当初信了婚后两相无事的鬼话,他才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他要跑,头也不回地跑。

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逃。

不想在这个狗屁世界待了,他想逃回结婚前,逃回妈妈去世前,任何一个时间点都比此时此刻美好千百倍。

他速度太快,再结实的包装袋也经不住折腾,汤汁洒出来,溅得羽绒服上深一块浅一块,像不规则的疤痕。

被磨得纹路发平的短靴终于踩到溅落的汤水,林屿英脚下一滑,膝盖着地,整个人呈球状顺着楼梯平台滚到下一层楼梯,最后挨着墙,整个人像散架般一抖。

任逸呼吸骤停。

心上如被狠狠剐了一刀,慌张与内疚终于爆发。

“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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