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还在继续,后台,不少结束工作的参演人员都离开了,穆德荣不堪媒体追问落荒而逃,林屿英演出服外裹着窝窝瘪瘪的旧棉袄,目不转睛盯着手机。
那会下了台,他连妆都来不及卸,一路狂奔到停车场,果然没找到任逸的座驾。
能让任逸不辞而别的事想必是十万火急,所以他不敢贸然打电话,只在微信留了言,前台小品都演完三个了,仍不见任逸回音。
大概确实是忙得脚不沾地吧?
就算任逸的选择情有可原,但他还是心有不甘,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个他们感情本能更进一步的时候。
林屿英垂下眼,瞳子倒映出鸦羽般漆黑浓密的睫毛。
“吱——”休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小林老师!”
林屿英猛地抬起头,工作人员笑意盈盈地走进来,往他手里塞一束花,“您唱得太绝了,大伙都夸呢!”
“……谢谢。”林屿英敛住眼底阴云,眼下两抹淡淡的青色看得小姑娘心疼,“老师快回去吧,好不容易休息了快陪陪任先生吧,两位感情这么好,真让人羡慕呢。”
林屿英双手微僵,笑容浅淡,“嗯。”
刚关上门,手机就传来动静,他低头一看,下塌的唇角不禁上扬,迫不及待按下接听键,“嗯?你人呢?”
对面缄默不言,唯有加重的呼吸声穿过扬声器,一下下敲击在他耳膜上,他不禁拧眉,“任逸?说话,别吓我。”
他声音清晰透亮,比朦胧少年的清风霁月更多几分焦急体恤的人情味,碾在任逸身上,如千金压顶。
曾让他日思夜想的少年,曾被他嫌弃伤害的爱侣……两个身份在此时重合,任逸不愿面对,也不绝能让林屿英知道。
他心虚了,堂皇的托词堵在嘴边,心脏跳如擂鼓。
林屿英耐着性子,“任逸,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没事的,不会是你爸…?…”
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件事可能性最大了,林屿英面色凝重,拎起包往外走,“哪个医院,我来找你。”
任逸呼吸一滞,胸膛中被压抑的火苗登时蹿到顶点,“没他的事!!!”
倏然张开干燥皲裂的唇,血猛地渗出,林屿英吓了一跳,一时哑然。
任逸深吸一口气,竭力放柔声音,“抱歉屿英,你别多想,公司有事罢了,已经解决了,我马上赶回来。”
林屿英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异样,抿唇,“你别勉强,有事直说,我不怪你。”
道路两旁的夜景呼啸而过,任逸死握着方向盘,手指骨节凸起。
林屿英隐隐有了猜测,“我来找你吧,要夜宵吗?”
怎么就越描越黑了!
任逸太阳穴突突直跳,涨红脸大呼,“真和他没关系!屿英——!!!”
林屿英:“?”
良久,电话那头才传来裹着悸动向往的低沉嗓音,“真没事了,回家吧屿英,等我。”
等我。
两声吐字如附着魔力,林屿英登时失了神,勒着包袋的手指也慢慢放松,“……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总不能有差池吧。
半小时后。
雪如鹅毛,朔风猎猎,黑色迈巴赫像破开风雪的沉默巨兽,稳稳当当停进停车场,林屿英轻车熟路坐上副驾,“回家吧,困。”
“好。”任逸递上早就盛好鸡汤的保温杯,欲说还休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游移刹那,便迅速移开了。
回来时,他在脑内预演了无数次应对措施,可真正见到林屿英,一切腹稿荡然无存,他既不敢惊扰,也不敢细思温柔和顺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炼成如今伶牙利嘴的个性。
林屿英被赶出家门后的事,他在助理搜集的资料里见过,如今再想,心里如烧起一锅沸腾冒泡的油。
……这些年,他究竟都错过了什么啊。
他什么都不敢想,于是一踩油门,迈巴赫再次驶入寂静无声的雪夜。
车里安静得诡异,连浓郁温暖的鸡汤都像变寡淡了。
眼看老小区的轮廓越来越近,看着任逸硬朗深刻的侧颜,林屿英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任逸。”
任逸瞳子一紧,正好遇上红灯,倏地踩下刹车,林屿英猝不及防,鸡汤泼了一身,他腿上穿得单薄,轻微的烧灼感瞬间刺痛昏沉的身体。
“嘶……”他疼得抽气,单薄的身体微微曲起。
“屿英!”任逸变了脸色,连忙拿毛巾帮他擦干净,褪下裤子一看,透白的肌肤上红了一大片。
“抱歉,我,我……”他一时间惊慌得语无伦次,不敢下重手,小心翼翼地擦拭,“对不起,我们马上去医院。”
“这不没起泡嘛,”林屿英深吸一口气,在他脑门上弹了下,“回家拿冷水冲冲就好,大晚上的。”
任逸坚持,“不行,去医院。”
“都绿灯了,快开车,”林屿英推他肩膀,“没事的,回家吧。”
任逸看出他的疲态,一通电话打给私人医护,接线员一看来电人就头疼,“任先生,发生什么了?”
“我太太烫伤了,”任逸报出林屿英的住址,“速来。”
接线员瞬间联想到重大安全事故,正襟危坐起来,“您太太还有意识吗?我们救护车立即出发。”
任逸瞄一眼林屿英的腿,“人意识清醒,大腿上有巴掌大的红印,带烫伤药来。”
接线员:“……”
林屿英:“你别大过年的为难人家。”
任逸全然不为所动,驾着车旋风般冲进小区,挺在林屿英家正楼下,林屿英人还呆着,身边已然窜进呼啸的寒风。
任逸站在他的车门口了,黑瞳子里闪烁着暗光。
他下意识想把湿漉漉的裤子提起来,“你堵门口干嘛,不用扶我……唉,唉!!!”
任逸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百米冲刺般冲进黑漆漆的门洞,他被寒风激得愣了下,随即叫起来,“你看路呐,别摔着!”
抱着他的双臂稳如钢筋铁骨。
任逸噔噔噔直上四楼,林屿英不仅没听见喘气,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开门的,只听吱的一声,眼前开了几盏灯,他人就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了。
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淋浴间格外狭窄逼仄,抬眼望去,只有青白瓷砖和水泥色的顶。
“哗啦啦——”
任逸拧开水龙头,冰水对着他腿上的红印冲洗,“屿英,拿下花洒,我去拿衣服。”
林屿英愣愣地点点头,前脚任逸刚走,他便猛地掏出手机,原来从绿灯到到家冲洗烫伤部位,只过了一分钟。
不一会,任逸抱着棉衣回来,他腿上光溜溜凉飕飕的,上身却被裹得严严实实,几缕碎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像精致的瓷偶。
但任逸无心关注他的神色,聚精会神握着花洒,紧盯他腿上的红痕。
结合任逸大狗勾般收敛的体态,林屿英又欣慰又好笑,戳他脸,“太挤了,你出去吧。”
任逸愣了下,摇摇头,“不挤。”
就,还挺可爱。
林屿英弯起眼,勾勾手指,“喏,脸凑过来。”
“?”任逸冷不丁打颤,目光迷茫。
林屿英勾着他的领子,两人鼻尖相贴,轻蹭擦出火花般的痒,任逸屏息凝神,仍不忘拿稳花洒,“你……”
一个轻盈迅敏的吻落在他脸颊上,像一片雪花转瞬融化,他的焦虑忐忑,尽数消弭于此。
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剧烈的跳动声甚至盖过急促的水流。
他几近震悚,不知所措地看着林屿英,“屿英……?”
他英俊冷峻的脸泛起红潮,简直像第一次约会就被偷吻的小男生。
林屿英放开他,手背掩住唇,“去,洗把脸再回来。”
任逸窘迫地盯着他,眼睛湿润发亮,“不行,我要给你冲洗伤口。”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没手,”林屿英一把夺过花洒,“去吧。”
“那……”任逸脸越烧越烫,喉结颤抖,“我去了?”
“快去。”林屿英微微颔首。
任逸郑重点头,“好。”遂猛然起身,逃也似的跑出去,绊倒椅子,发出哐当当一连串声响。
紧接着,激烈的水流声隔着客厅传来,林屿英几乎能想象到他把脸埋进水池里的模样,不由得低笑出声。
万幸他的腿没起泡,任逸和连夜赶来的医护确认再三,才放他们离开。准备相拥入眠时,天都快亮了,林屿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任逸搂着他,头埋进他的颈窝,源源不断散发出可靠安心的热度,他懒洋洋打哈欠,闭上眼,任逸的短发却不断蹭着敏感的皮肤,痒。
他“啧”了声,拍任逸的头,“大哥,下半夜了,你别亢奋了。”
嘴上嫌弃,语气却是满满体恤心疼,任逸这一晚上实在太刺激了,又是赶去处理事务,又是赶回来接他,甚至可怜兮兮蹲在墙角照顾他,再不睡,他都想发夜班工资了。
“……”任逸顿了下,闷声说,“屿英,对不起。”
林屿英:“?”
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缓缓收紧,“抱歉,今晚没能兑现答应你的事……”任逸心事重重,抵着他的颈窝,大狗勾似的蹭了又蹭。
林屿英失笑,“嗨,又不是大事,不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嘛,我们还有还多次机会。”
任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林屿英以为他终于消停了,美滋滋合上眼,正要向周公招手,低沉清晰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屿英。”
“?”林屿英彻底撑不起眼皮子了,意识模糊,只能哼哼。
他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像猫露出柔软的肚皮。
关于过去的事,任逸虽说蒙混过关了,心里仍像高高悬着一块巨石,可感受着林屿英疲惫的呼吸,他能做的唯有缄默。
床头柜上的小钟哒哒哒地走针,窗外灰白的光线透过老床渗进屋内,林屿英呼吸愈来愈绵长轻松,大概是彻底睡了。
任逸终于鼓足勇气,捧起他的脸。
林屿英睡颜秀丽可亲,过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微颤抖,落下精致的阴影。
任逸突然想通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的无害可亲从未变过。
怀着满腔愧疚,他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虔诚的吻。
“屿英,我觉得,我重新认识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