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甫一进产房,一股黏腻温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即刻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区云渺脸色稍沉,大步向里屋床铺走去。

“刘大家的,快给我换个帕子!”

“参片呢?快去取来给姨娘含着!”

“王婆子,姨娘胎位如何了?产道开了几指?”

“姨娘,再加把劲,小少爷就快出来了!”

丫鬟媳妇们一个个满头大汗,颜妈妈和陈妈妈在一边指挥,时不时亲自上阵给产婆搭把手。

所有人都专注于床榻上的产妇,没有注意到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赵婆子,你看这是不是卡住了?”

“姨娘的羊水不多了!”

“不好,姨娘昏过去了!”

屋里的混乱登时上了一个台阶,那忠婢绣珠趴在床头嘶声呼喊着芳姨娘的名字。

另一边,王产婆摊着沾满血污的双手,为难又无力地向颜陈两位妈妈道:“胎位完全反了,又是头胎,这样下去两个都保不住,区大人和区夫人还未回来么?这位姨娘拖不得了,不知府上谁能做得了这个主?”

陈妈妈不由求助地望向颜妈妈。颜妈妈方才派人出去询问,但知道区卿远未归,这里也只有从京城老夫人身边来的她能开这口了,“那就保——”

“让她自己来选!”稚嫩清亮的女声响起,打断了颜妈妈的话,众人皆是一惊,方见区云渺还披着与产房格格不入的白色斗篷。

她解下帽子,露出清秀精致的脸,和那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双眸。

颜妈妈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却也没开口说她。

区云渺神色未变,沉声重复道:“掐醒芳姨娘,告诉她,让她自己来决定!眼下府里最大的主子便是我,然人命关天,我又只是个晚辈,叫芳姨娘自己决定!”

“谢谢渺姑娘!谢谢渺姑娘!”绣珠颤声道,她方才一直怕颜妈妈在芳姨娘昏迷的时候就舍了她保小少爷。

她在芳姨娘胳膊上不停地掐着,几下过去,不见芳姨娘有任何反应,刚升上来那点子希望又尽数熄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手上的劲也越来越小了。

区云渺皱眉,一步跨到床前挤开绣珠,伸出留着短指甲的小手在芳姨娘人中狠狠一拧,一下便显出两个血印子来,那心狠手辣的气势让旁边一个丫头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她正欲再来一次,身后绣珠惊呼出声,只见芳姨娘眼皮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

颜妈妈眼疾手快地塞了两篇参片进她嘴里。

几息后,芳姨娘总算是重新清醒过来,眼睛转了一圈,最后看向床边的陌生的小女孩。

区云渺微微点头道:“芳姨娘应是没见过我的,可知我是谁?”

芳姨娘没对她的出现感到惊讶,反而缓缓扯出个笑来,喘着气虚声道:“您应是府里嫡长的渺姑娘,果真是漂亮又有气派……之前绣珠都和妾说了,妾现在不便下床道谢,还请姑娘见谅。”

“你难产了,保大还是保小,你自己选。”区云渺直接开门见山道,并不像旁人那般怕刺激芳姨娘的情绪。

芳姨娘双眼微瞪,许是早有预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未曾犹豫多久便道:“保孩子……总叫他来这世上走一遭。”

芳姨娘定定地与区云渺对视着,叫她又想起许多事来。

她上辈子没有孩子,只见过不少女人生孩子。

王府后院里,深宫萧墙内,那些个女人们争奇斗艳,连生孩子都恨不得生出一朵花儿来,好叫那个花心夫君多疼爱几分。

她身为主母只需在产房外等候旁观,等着产婆太医出来报信。

或母子均安,或一生一死,或一尸两命。

见得多了,也不再有任何忐忑、嫉妒,谁知道生下来养不养得大,会不会长歪呢。

直到那个宫女求到她跟前,说自己怀了先皇的遗腹子。

“其他皇子殿下如今都是些什么下场,娘娘也知道,太后必然容不下这个孩子。可他不会给圣上造成任何威胁的,求娘娘给他个活路,总叫他来这世上走一遭。”

区云渺应了,并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她正好需要一个没有根基的孩子,去谋那负心人的万里江山。

然而等她亲手带这个孩子来到人世间,将新生儿抱在怀中,骤然加快的心跳告诉她,她多么热爱这种初生的小生命。

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难以放弃。

思量间,区云渺已决定要尽力保下这个孩子,不仅仅是为了扭转前世局面,让生父不再因此与她有隔阂,更多的是因为她喜欢孩子。

她那么多庶出子女都容得下,何况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哪怕日后与她有了冲突,也是日后的事。

芳姨娘脸上的笑容充满母性,在烛光下似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与前世那位宫女为了能让区云渺对自己儿子倾心相待而主动赴死的表情如出一辙,让区云渺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忍来。

她没有母亲,不曾享受过母爱,以至于在对待便宜儿子时总觉得做得不够好。

区云渺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总容易心软。

多少再做点什么,努力不叫这府里再多一个没娘的孩子。

她伸手叫停了产婆的动作,又问芳姨娘,“姨娘可还撑得住?虽说是要保下弟弟,还需姨娘再坚持一会儿才好。”

芳姨娘咬着牙点头。

“颜妈妈,我听说我出生时也是胎位不正,当时仿佛颜妈妈也在场?”区云渺头也不回地问道。

颜妈妈一怔,似在回想当年的情形,半晌道:“是让老婆子我给揉正的,那是我老家的土法子,须产妇清醒配合着使力才行,极为难熬,若是成了,母子皆可活,不过母体损伤大些,恐再难有子嗣。”

当时区云渺生母云氏身体底子本就坏了,同样难产想保孩子,冒险勉强撑着生下她,不过一时熬过鬼门关,没出月子便去了。

“过去这么多年,老奴早就手生了,方才没提。”颜妈妈语气犹疑。

然而听见自己还有可能活着看自己的孩子成长,芳姨娘双眼迸出两道光来,“那就拜托颜妈妈了!求您!!”

区云渺也点了头,“姨娘既如此说,妈妈不如试试,老爷夫人那,我自会担着。”

“老奴便试试,若不成,再保孩子也来得及!”颜妈妈是个极麻利的性子,立刻示意产婆腾出了位子,先伸手在产道处摸索了一番,又双手覆盖在高耸的肚皮上,小心翼翼地探查着,直到再三确认找准了位子,长长吐了口气,猛然发力。

“唔——!!!”

芳姨娘登时目龇俱裂,双手在床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区云渺见她瞳孔有涣散的趋势,大声喝道:“若晕了,你和弟弟就都完了!”

芳姨娘眼珠向她的方向偏了一下,见她还能听得进去话,区云渺俯下身靠近她耳边。

声音不大,仅她们二人能听见,却是一字一钉。

“我虽刚来苏州,这些天也听了不少事。我知道芳姨娘你是继夫人的陪嫁丫鬟,有个青梅竹马订了亲的表哥,你娘早求了夫人放你出去配人,继夫人也应了。”

“可临了临挑丫鬟固宠,继夫人醋劲发作,瞧你样貌不显,性子老实,又是唯一一个不对老爷动歪心思的,便定了你。”

“她明明说会待你如姐妹,可你怀孕之后又口口声声你背叛了她,和老爷说你心里藏奸,任着下人怠慢,到底是谁出尔反尔?”

是啊!她对连氏一片忠心,想着配了人还可以回来伺候当做陪房,可连氏怎么对她的?

开脸命她做通房也就罢了,意外怀孕后每天对她冷眉冷眼冷嘲热讽,她心灰想求一副堕胎药,连氏转头对区卿远告了一状,打着关心子嗣的幌子让她养胎禁足失了宠,只作为补偿提了姨娘。

姨娘,当她稀罕不成?

我就是要好好地生下这个儿子,碍你的眼!

想起从温柔相待到冷漠弃之的区卿远,还有被打发走的伤心的表哥,芳姨娘心底涌出一股劲。

她五指一抓,无意间抓住了区云渺的手臂,狠狠抠着,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往宫口使。

恍惚间听见颜妈妈说胎位已正了。

指甲掐进肉里,区云渺的手背青筋暴起,强忍着抽手离去的冲动。

她同样需要感受这种尘世迎接每一个生命必经的痛苦,来驱散心中关于重生的所有不安与迷惘。

她仍在说着,说给芳姨娘听也说给自己听。

“没娘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只能在一边看着别的兄弟姐妹在生母怀里撒娇,生父起初还有些怜惜,没多久便被其他女人笼络过去,把你抛在脑后。”

“我还算是个幸运的,有祖母抚养宠爱,又有那样显赫的外家,方才好好长到这么大,将来也定会有好夫婿好前程,可每每看着继夫人和她那一双子女的被老爷关爱的得意样儿,心里便好似火烧一般。”

“生身之父,若是不小心丢了,其他再好也补不上这一块缺。”

“若是弟弟没了姨娘,继夫人本就心存怨恨,怎会让他落了好?没有依仗的庶子,连捧杀都用不着,直接放养在角落里,吃穿住行恐怕还比不得沅妹妹养的小宠。”

“不知弟弟日后会不会怨姨娘生下了他,没有带他一起走。”

“休……想……”

芳姨娘的眼球整个儿半凸出来,几乎要将区云渺的手捏断,哑声嘶吼,“她休想——!”

她的上半身突然抬起,像一张绷紧的弓。

僵直了片刻后整个人一松,又落回到床榻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婴儿的啼哭骤然响起。

区云渺看见颜妈妈捧起了一个红彤彤皱巴巴、还带着血的小猴子,倏尔展颜。

她与他俱是命运之外的新生。

屋外,雪已经停了,主子仆从加在一起几十个,将本就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的。

区府当家人区卿远带着继妻连氏一到府里便径直向秋意苑来,连房也未回。

二少爷区承洵并五姑娘区淑沅一左一右拉着母亲的手,另一手还提着刚买的花灯未放下,探头探脑、满脸好奇地四处张望,被身边的奶娘嬷嬷挡了眼睛,怕叫他们看见些什么骇人的场景。

之前不见人影的小棠苑明姨娘不知何时已等候在此,大少爷区承江避嫌,四姑娘区淑沂听说还病着,只带了大姑娘区淑浈在身边。

见了区卿远,母女两人连忙上去问安。

云蕊苑的刘姨娘并她所出的三姑娘区淑清都未出现,众人也不奇怪,这两位一个最是爱拈酸,除了区卿远旁的一概不理,另一个胆小怯懦得不像主子。

只刘姨娘的贴身丫鬟芳儿来带了句话,顺带打探情况。

“究竟怎么回事?怎地突然要生了?说是难产了?可是保孩子?眼下生了没有?听说二姑娘进去产房了?胡闹什么?”

连氏一连串问题冲管家砸下来。

他们一家四口在外头玩儿得好好的,突然被叫回来管小妾生孩子,没得膈应人!

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她无比幽怨地看了夫君一眼。

区卿远记挂着自己的骨血,完全没接收到连氏的秋波,直指关键问道:“孩子可好?”

“芳姨娘为老爷添了一个儿子,虽过程凶险了些,眼下已母子均安了。”明姨娘笑容满面地恭喜,表情一片真诚,丝毫不见任何嫉妒之色,似全心为区卿远与芳姨娘感到高兴。

区淑浈也抿嘴笑道:“我终于又当上姐姐了,浈儿必会好好照顾小弟弟的。”

连氏拧着帕子,皮笑肉不笑的。

区卿远连连道好,仆从们很有眼色地一一道贺,得了不少口头赏赐,外院一下喧闹起来。

嘎吱——

区卿远、连氏、明姨娘第一时间向门口望去,见房门被推开,那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竟是一个不过四尺余高的小姑娘,手里抱着个大红襁褓,让人止不住担心会不会一个不稳掉下来。

“渺、渺姐儿?”区卿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其余人等也多少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之处,不由噤声,齐齐注视着区云渺。

区云渺环视一圈,见该来的基本都到了,心情甚好。

“是我。”

她回来了,这出戏可以换个本子、换种调子,重新开始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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