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晴,微风。

秋高气爽,正是出门游玩的好时候,区承洵带着一个小厮,精神奕奕地走在街上。

他如此兴致高昂,却不是为了赴同窗好友之约,而是想要亲自为最疼爱的妹妹挑选一样生辰礼物。

只要稍稍想象区淑沅届时冲他露出比蜜还甜的笑,还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区承洵就觉得自己请假被夫子训斥、预备花掉攒了两年的私房都是值得的。

沅沅最喜欢稀奇东西,去淘点番邦来的玩具她定然欢喜。

还有首饰珠花,旁的姐姐妹妹都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也该给沅沅准备几样……

区承洵一样接着一样盘算,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得意。恼的是自己的银子怕是不够,喜的是他这个兄长如此体贴善解妹意,在区淑沅心中的地位总能够翻身压过那个无良的姐姐了吧?

想到区云渺,区承洵又是一阵气闷。

这人也忒不给面子了些,亏沅沅到今天还念着想与姐姐一起过生辰,若不是看在区云渺好歹准备了礼物的份上,他非得给她些脸色看看,叫她知道洵少爷可不是没脾气的人。

“少爷,到了。”小厮唤回了区承洵的思绪。

凤祥楼撒了金粉的牌匾被阳光一照,愈发显得富丽堂皇,区承洵的脚刚跨过门槛还未落地,就有个伙计满脸堆笑迎上来招呼道:“这位少爷,可是要给家中女眷看看首饰?咱凤祥楼可是苏州第一老字号……”

见这伙计滔滔不绝,想是看他年幼,把他当成个好糊弄的主,区承洵略有不耐地挥手,“我是来取东西的。”

身后小厮从怀里摸出一张契据递给伙计,道:“前些日子我们府里姑娘在这儿订了几样物件儿,说好今日来取,可是妥了?”

伙计瞄了一眼,面上稍怔,随后笑得越发殷切,“原来是同知大人府上的公子,东西昨日便打好了,小的这就禀告掌柜去取,还请稍等片刻,不如上二楼雅间,坐下喝口茶水?”

区承洵四顾,看一楼都是些普通实惠的款式,许多妇人姑娘正在挑选,其中有部分正自以为隐秘地对他指指点点,想来是听见方才或伙计的吆喝。

他稍稍皱眉,示意伙计带路。

上了二楼,立时空旷不少,环绕鼻尖的脂粉味儿去了大半,叫区承洵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刚坐下,还没端起茶盏,一个身材富态的中年男人从里屋屏风后绕出来,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木头匣子,冲他躬身笑道:“叫区公子久等了。”

区承洵摇头:“无妨,掌柜的也坐罢。”

胖掌柜呵呵一笑,在区承洵左手边坐下,将那匣子搁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双手各把着一边,稍稍用力,上盖弹起,漏出几丝金光来。

待全部掀开,满目金玉,区承洵忍不住低叹。

只见那盒底铺了胭脂色的绒布,错落有致地摆着大大小小的玉球儿,每一颗都被挖成中空,留下数粒小玉丸子,成了铃铛。

玉壳镂空雕花,上头零散嵌着还不及米粒大的宝石,红蓝绿皆有,还有一种极闪的透明琉璃,既可爱又不失贵重,被细细的纯金链子或一或二地串着成手链、脚链、项链与发饰。

“凤祥楼果真名不虚传。”区承洵由衷赞道。

这款式简直是为自家圆滚滚肉呼呼的妹妹量身打造的。

“哪里哪里,这套玉绣球是府上姑娘画的样子,楼里的师傅也赞不绝口呢!”胖掌柜谦虚了一句,十指再动,区承洵双眼一花,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层。

全套的点翠头面衬着深青色底,没有了玉绣球的灵动,却多了三分成熟与贵气,一看便价值不菲。

我在凤祥楼定了两套东西,本来……生辰那日我人不在,东西就索性都给了小圆妞。区云渺临走时这么说过。

待沅沅长大些就能用上了,区承洵忖道,满意地点头,对区云渺的“贿赂”十分受用,反正某人可是富得很。

验看完毕,胖掌柜将木匣重新阖上,又取过一方锦绸仔细包好,递给小厮,他见区承洵这就起身欲离开,连忙伸手阻拦道:“区公子还请留步。”

“掌柜还有何事?”

“这个,”胖掌柜半弯着腰赔笑,“另有位贵客想要见一见区公子,还请稍待片刻。”

有人要见他?在这儿?区承洵不解。

面对一个满脸恳求的长辈,他不好强行拂袖离去,只能重新坐下,一边品茶一边等候。

这“片刻”委实有些久,直到区承洵耐心堪堪告罄,楼梯啪嗒啪嗒一阵重响过后,视线中多了一个熟悉之极的身影。

来人还在微微喘息,额有薄汗,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一见了他便露出大大的笑:“太好了,贤弟你还没走。”

“沈兄?”区承洵吃惊不小。

“可不就是我。”沈睿走近,胖掌柜连忙起身让座,又亲自端了盏茶来给他解渴润喉。

“若是沈兄有事,遣人来府上说一声就行了,为何在此处相见?”区承洵没了不耐,只剩下好奇。“听掌柜的意思,沈兄怕是在这儿‘守株待兔’了几天吧?”

被问起缘由,沈睿双颊微红,竟有些忸怩之态,道:“听闻府上姑娘做生辰,有薄礼想要托贤弟转交。”

看不出,平日光风霁月的沈少爷讨好起潜在岳家来也是蛮拼的,区承洵心中暗笑,替妹妹受了对方的好意。

他接过沈睿手中的东西,粗粗一看,道:“多谢沈兄。咦,怎么有两份?”

“哦,另一份是给沅姑娘的。”沈睿笑道,“我知晓渺姑娘疼爱妹妹,两人生辰又如此相近,故而多备了一份。

……啥?

区承洵一惊,又听沈睿继续道:“今日渺姑娘生辰,与家人共度必定欢喜,我还是不冒昧打搅,望贤弟替我祝一句寿。不过怎的听我家姐妹说,渺姑娘这几日缺课,可是身子不适?”

……吓!

区府。

“给姑娘的礼小的已经备好了,还请老爷过目。”区管家亦呈给区卿远两个锦盒。

区卿远拿起其中的一盒琉璃蝶几图,随意把玩几下,满意道:“不错,沅姐儿定会喜欢。”

另一个长形盒子里装着一个卷轴,区卿远好奇展开,竟是一幅名家画作,赞叹之余又摇头,冲区管家笑骂道,“这东西费了不少银子罢?给沅姐儿可惜了。”

“这,这是给渺姑娘的,”区管家面露疑色,又问道,“两日后沅姑娘的生辰宴,夫人早就在准备了,只是今日渺姑娘的生辰,西院没指示,不知老爷可有章程?现在开始准备,午后派人去庄上唤渺姑娘返家,回来正好能瞧见老爷为她准备的惊喜。”

区卿远如遭雷劈。

啪嗒一声,失手落下画卷,他瞪着眼看区管家:“你说啥?渺姐儿生辰?”

区管家对他的反应十分诧异,点了点头。

“……今日?”

“今日。”

“今日?!”

“今日。”

“今日!!”

区卿远的表情大概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区管家见状,小声试探道:“莫非老爷,不知道?”

前些年夫人也送过生辰礼,今年人在跟前,父女关系渐入佳境,怎么反倒给忘了?

之前瞧区卿远兴致勃勃的样子,管家是默认他早有安排,也不至于临到今天才过问。

说好的父女情深呢?

……他还真的给忘了,区卿远木着一张脸。

不说最开始几年区云渺被开国公府看得如珠似宝,几乎一年有八个月不在区府,又与自己分别数年,身边另有妻妾子女,后院琐事他从不过问,确实忽略了许多细节。

上次他这个做父亲的给区云渺过生是几岁来着?五岁还是七岁?

区卿远努力回忆着,那日中秋家宴吃了一个时辰,有半个时辰连氏与他都在谈论如何为小女儿庆生,席间区云渺确实沉默得反常。

都是嫡出姑娘,生辰只相差两天,后头那个有父母兄弟兴高采烈地准备安排,做姐姐的却没有人提上一句,以她细腻敏感的心思,怕是被伤到了吧?

那么去庄子上,也是借口避开咯?

这次区卿远的脑补倒没有出错。

他粗粗一想,自己竟成了让女儿伤心离家的罪魁祸首,羞赧、愧疚立时溢满胸腔。

区卿远面上表情之丰富,让区管家瞬间就把他的心思都读全了,暗叫不妙,又小心翼翼道:“那接下来该如何?”

临时抱佛脚?还是继续假装不知道?

区卿远立刻否了后一个选项,苦思许久,方才道:“你去夫人院子里,把洵少爷和沅姑娘唤来。”

“……阿嚏!阿嚏!”

区云渺正鼓捣着秋老头给她的药材,冷不丁连打了两个喷嚏,小声咕哝,“谁在背后骂我呢?”

阿宋立刻递了手帕给她,“才不会有人骂姐姐呢,是想啦想啦!”

区云渺不与他争,点点他鼻头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小少年这会儿头顶着个大草帽,蹲在区云渺身边,双手托腮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活像只青蛙。

区云渺一抬手一扬眉,他就会立刻递上她需要的材料与工具,完全是个合格贴心的小助手。

他见区云渺虽被支使干活儿,眉目间却比前两日要开朗得多,支着下巴问道:“姐姐现在开心了吗?”

“嗯?”区云渺偏头,她先前有不愉快么?

似乎是有点因为生辰的缘故生了闷气。

她当然不是想要像连氏为区淑沅那般大肆操办,再大,能大得过她前世当太后时的千秋圣寿么?只不过气愤区卿远对她不够重视。

可冷静几天,她自我调节得也差不多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都是处出来的,过去区卿远对她疏于关怀,她对区卿远更不亲近。

如今能探到他心中深沉的父爱,已经是她重生以来的最大收获之一。

当然,她高兴更多是因为秋老头说她的宫寒已经调理得差不多啦!

“那晚上姐姐和我一起玩吧!”阿宋眼巴巴求道。

区云渺对他的可怜眼神完全没有抵抗力,笑着应了。

天气转凉,太阳也落得一日早过一日,似乎只是转眼就完成了昼与夜的交接,碧空红霞被漫天繁星所替代。

阿宋难得没与区云渺一起用晚膳,下午一得了她的首肯便撒丫子跑没了影,待到月上梢头才带着一身泥点儿回来,也不知是去哪打滚了。

区云渺本还想叫他先进屋洗漱清理一番,却被他拉着手就向外跑,甚至来不及叫上丫鬟随行。

这小子,又长了不少力气。区云渺腹诽。

她被动跟随,时不时打量周围景致。

乡间没有城中的繁华灯火,静谧怡人,却又不同于深宅后院那般死寂沉沉,安静的面纱之下是山林草地、虫鸟语花星星点点、隐而不发的生命。

只是简单的漫步,对愈来愈懒散的区云渺来说,就是绝好的享受。

两人越走越偏,不知不觉身周已满是高过膝的芦苇,这是她从未涉足的区域,区云渺忍不住道:“还没到么?”

“就到啦!”阿宋欢快的声音传来。

区云渺耐着性子继续,又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阿宋拨开一丛比他还要高的芦苇,视野顿时空旷起来。

不远处有个二十尺见方的浅水塘,水中央倒映着一轮明月,波光粼粼。待走近些,一眼便能望到水底,还有几尾不知品种的鱼儿在游动。

区云渺蹲下身,凑近自己的影子。

她试着微笑,这个表情做起来比起过去要简单、熟练多了。

水面又倒映出一个略显鬼祟的身影,一双小手从她的身后伸出来意图偷袭。

区云渺也不躲,任身后的人盖住她的眼睛,“你拖我大老远来这,难道是想玩捉迷藏不成?”

“才没有呢,是有宝贝给姐姐看。”阿宋带着点得意。

“那又为何要蒙住我的眼睛?”

“因为还要准备一下,姐姐你能不能先别睁眼。”阿宋难得对区云渺发号施令,“姐姐你自己用手蒙一会儿,我去给你弄宝贝,好多好多的宝贝!”

区云渺心中对他的故弄玄虚觉得好笑,又不由地升起些期待来,乖乖如他所言,用自己的手代替他的,将脸捂了个严实。

夜深人静,周遭丁点声响都被放大数倍,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这头到那头,又从远处绕回来,她完全能想象到阿宋满地乱窜的画面,约过了一刻钟还没结束,忍不住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宝贝?”

阿宋一边走动一边嘿嘿嘿地笑,“姐姐你前几天不是说想看萤火虫吗?看我给你捉来!”

区云渺好笑地反驳他,“瞎说,这都入秋了,哪里来的萤火虫。”

“我就是有办法!”阿宋略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脚步似乎也快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喘起了气。

“我弄好了,我数三下,姐姐你再睁眼。”

区云渺期待越甚,凝神屏息。

“一——二——”

“三!!!”

眼帘迫不及待地睁开,阿宋站在数丈之外,冲她高高甩起手中不知是绸布还是什么物什,区云渺眼前一花,便见有漫天萤沙从他向她飞来,挥洒在这夜空中,星星点点,飘离四散,眼见着到了最高点就要落下。

忽的吹过一阵风,又飞得更高了,乱了方向,散了节奏,盈满身周一方小天地,真如夏夜萤火,漫天飞舞。

那星光在半空中凝滞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甘不愿地,轻轻地、慢慢地,打着旋儿飘落。

落在微起涟漪的水面上,落在幽深静谧的草丛中,落在她的发梢、袖边、裙摆。

又好像直接落在了她心里。

莹莹闪动,影影绰绰。

叫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生辰快乐!”阿宋欢快地大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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