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雕栏画壁,曲水流觞,宫人们手上捧着精致的瓜果茶点来回穿梭。
花园中每隔十步便有供人小憩的矮凳小几,北面的水榭景观最好,遮阳通风,靠在窗边便能将大半个御花园收入眼中。
此刻这处绝佳的赏景之位,正坐着身份最贵重的三位主子。
当中斜坐着一名三旬贵妇,身着几近明黄的宫装,衣摆大袖处绣满九彩孔雀,抬手间泛出微光。
与身上华丽的衣裙相对,她头上梳了个牡丹髻,留了一缕发自耳边垂落,长至腰间,髻上零星点缀着雀羽状的珠花,细看去竟是由极细金丝缠着一颗颗彩色碧玺制成。
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虽不如豆蔻少女那般鲜嫩,但保养得当,肤白紧致,身段风流,那份妩媚韵味便胜出旁人不知凡几。
一看她是高不可攀的贵主,再看她又是婀娜缠心的蔓枝。
正是昭和宫主位,圣宠多年不断,育有二子二女的婉贵妃林氏。
“今日瞧见这么多水灵灵的小姑娘,本宫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婉贵妃手执琉璃杯,杯身极透,将内盛着的深红色酒液映照出来,衬着葱白的手指,美得可以入画。
“贵妃娘娘风华绝代,瞧着哪有一丝老态。”下首一名夫人忙敬酒道,“臣妇每次觐见娘娘,都觉得娘娘比上次又年轻了几岁。”
“这一年一年过的,哪个又能青春永驻呢,老便老了吧,陛下重情,总会记得我便是。”婉贵妃无所谓笑道,“璇儿几年前出嫁,如今磊儿与玢儿也到了年纪,我还等着做婆婆呢。”
又有几人接着她的话奉承,“陛下对娘娘情深义重,两位皇子与公主皆是人中龙凤,论福气,再没人比得上贵妃娘娘了!”
“可不是,不说别的,就我们手上拿着的琉璃,喝的葡萄酒,还有吃的这些新奇美食,不都是四皇子殿下对娘娘的一片孝心么!”
这话叫婉贵妃嘴角的笑有片刻僵硬。
坐在婉贵妃右手边、同样一身宫妃装扮的美妇人一直注视着席间往来,看到婉贵妃色异常脸色,捂嘴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四殿下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这些年也不知给国库添了多少进项,也叫林大人在户部步步高升,官拜尚书。”
“不像我那儿子,也就只会跟太傅们读些书,做些文章。好在陛下常说,孔孟之道才是正途,旁的奇淫技巧,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道罢了。”
说话的是淑妃何氏。
她出身左相府,虽品级低婉贵妃一级,但何家耕读传家,几代为官,如今隐为清流文臣之首,远不是靠婉贵妃受宠才发家上位的林家可比,也因此受正帝看重,圣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淑妃膝下育有三皇子晁森,年长晁磊两岁,在文之一道上更胜太子晁焱,颇受文臣夸赞敬重。若不是此前晁焱婚事耽搁了,淑妃早两年就开始准备着为儿子娶妃成家,借娘家势推他入朝参事。
随着儿子日渐长成,淑妃逐渐显出与东宫、昭和宫别苗头的架势来,这会儿在外命妇面前不忌说些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话。
正帝勤于政事,对女色并不贪恋,如今后宫妃位以上只得三人,大皇子晁鑫早已娶妻,生母德妃欧阳氏几近无宠,今日并未出席。
海晴坐在三主位最末,见婉贵妃嘴角一点点耷拉下来,端起酒盏起身敬两位庶母,“两位母妃都是有福之人,太子常在我面前夸奖三皇弟钟灵毓秀,四皇弟至诚纯孝,他这个做兄长的都有所不及,等皇弟们娶妃,说不定来年母妃们便有孙子可抱,子嗣绵延,得享天伦。”
“本宫若能给磊儿寻个有太子妃一半好的妻子就满足了。”
“森儿比不得太子贤明,为陛下分忧。”
太子妃相敬,婉贵妃与淑妃举杯抿了一口,在她的提醒下,又将注意力拉回到此次宫中小宴的主要目的上来。
二人心中各有儿媳备选名册,此前在各自宫里便已接见了部分贵女,眼下又陆续接连传召说话,有的是为娘家女眷赏赐做脸,再来就是相看些家中父兄品级不高的姑娘,作为儿子的侧妃侍妾人选。
各府夫人们也借此机会结交攀谈,除了那几个摆明了瞄准皇子后院的,余下尚有七成姑娘,能接到秋日宴帖子的,都是京城论家世人才都数得上号的大家小姐,正好替自家适龄的子侄留意打探。
婉贵妃正拉着兄长家的女儿说话,出去寻人的德福带着三名少女迈上水榭台阶,高声禀告道:“回贵妃娘娘,四公主与区、严二府两位姑娘到了。”
“请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太子妃奶奶安,各位夫人安。”
晁思珏打头,区云渺与严雅宁随后,或温柔文静,或端庄大气,或明艳张扬,三人美得各有特色,亭亭玉立,款款而来,气质仪态皆是无可挑剔,叫两位娘娘与众位夫人们颇有眼前一亮之感,心中当即多了不少盘算。
婉贵妃叫了起,指着晁思珏道:“许久不见你,总在宫里呆着也不怕闷坏了,方才躲到哪儿去了?”
“珏儿刚认识两位妹妹,聊得投机便忘了时间,向贵母妃请罪,”晁思珏再屈膝行礼,“怎么不见五妹妹?”
“哪有什么罪不罪的,你就是该多出门走走,多认识几个小姐妹也挺好。”婉贵妃摆手道,“她那泼猴,不知从哪儿沾了一身泥,在自个儿殿里生闷气呢。”
“那可惜,我最近新绣了个荷包想给五妹妹,回头让宫女给妹妹宫里送去。”晁思珏接道,起身后被引到海晴身边入座。
她一走开,便将仍半垂着头的区云渺与严雅宁完全暴露在席上众人目光之下。
刚才听婉贵妃提及晁思玢,严雅宁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身边的人寻求心理安慰,区云渺也不好甩开她,以至于这会儿两人手牵着手,一副亲密姐妹的模样,叫一边的严区两家夫人惊讶不已。
婉贵妃用目光将二人上下扫视一番,开口道:“你们二人抬起头来。”
严雅宁努力隐藏着自己的紧张,稍稍扬起脸,让婉贵妃能看清她的样貌。
她身边的区云渺倒是直接抬起头直视主位两位娘娘。
只这一个动作,似乎就将两人的差别显了出来。
“都是好相貌。”婉贵妃赞了一句,又道,“方才本宫与你二人的母亲伯母聊了几句,可羡慕她们养出了样样出色的好姑娘,快走近些让本宫仔细瞧瞧,好好说几句话。”
二人齐齐应是,上前两步。
婉贵妃接着问起些如“多大年纪”“有何喜好”“读过什么书”“与兄弟姐妹相处如何”之类的家常琐事,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比较。
区云渺始终背脊挺直,目不斜视,没有任何避讳直说自己受开国公府影响,习了武,还爱看医书杂记,于算数中馈也算擅长,婉贵妃每句话她都应对得滴水不漏。
严雅宁则处处被区云渺压了一头似的,总是在她之后才回话,所述也不如区云渺出彩,更多地是提及严家如何,她父亲冠英侯爷如何。
旁观的区大夫人觉得有些奇怪。
区云渺是骄傲不假,但此时表现得似乎有些刻意了,虽然她将分寸控制得很好,并不出格,她还看见边上好几位夫人面露意动,都是家中嫡长子未娶妻的,区云渺表现出的稳重与才干正适合当大家宗妇。
另一边的严夫人则是拿绢帕半捂着脸。
这个看起来无比乖巧懂事的人是她女儿?!
婉贵妃问的差不多了,便叫人取来早就备好的赏赐,同样是上好的和田玉如意一柄,看不出对谁更偏爱些。
区大夫人起身与区云渺一同拜谢,“臣妇替侄女谢娘娘赏赐,这如意正好给她明年作添妆。”
“哦?添妆?”婉贵妃挑眉反问。
“正是,”区大夫人含笑道,“我这侄女早些年随我家二弟在江南,与二弟挚交之子定亲,只等男方明年进京科举,姑娘及笄后便完婚。”
进宫前,区老夫人与区云渺及大夫人商定,可视情况场合在众人面前提及区云渺的婚约,以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那可真是凑巧了。”嘴上说着凑巧,眼神中带着一丝遗憾,却也没有太过惊讶,婉贵妃摆手,叫区云渺退下了。
许是区云渺这头没了指望,婉贵妃又拉着严雅宁多问了几句,慈爱可亲,让严雅宁心中逐渐放下戒备。
好在她始终记得眼前的是心上人的生母,只要想到与晁磊之间的情意,严雅宁便甘愿磨平身上棱角,在婉贵妃面前越发乖顺。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直至黄昏时分,两位娘娘该见的人都见了,便说自己身上有些乏,先后离去,余下便由海晴招待安排。
区云渺先拜别了表姐,又与区大夫人跑了一趟宁寿宫向海太后见礼,方结束了这半日余的皇宫之行。
出了宫门,再次坐上区府的马车,区云渺只觉疲惫一阵阵涌上来,脑子里一会儿是东宫那尊来历可疑的观音,一会儿又是晁磊与严雅宁的关系,思绪纷乱不已,半个身子靠在区淑澄身上闭目养神。
至于区淑浈,不知晁思玢回昭和宫后与婉贵妃说了什么,又有何处置,水榭小宴上并未见到她,据说是叫区大夫人先送回府里了。
“哎,你们等会儿!”
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区云渺听见又是一阵头痛,马车窗帘被人从外面掀起,露出严雅宁红光满面的脸,她已然恢复到平日里活力十足的模样,声音听着欢快极了。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你这姐妹我交定了,回头我给你们府上递帖子,过来找你玩儿啊!”
还不等区云渺回应,她又兴高采烈地跑回到严夫人身边。
区云渺:“……”
不,你别过来!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