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柳,草木阑干成片。
南安王府后门停着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车夫在上面打着哈欠,半眯着的眼睛在看清来人之后猛地惊醒:“世子爷。”
姜鹤沉着脸:“谁让你驾车出来的?”
车夫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是叶姑娘身边的侍女唤我来的,还拿着世子爷您的玉佩,小的这才在这里等候。”
闻言,姜鹤神色一怔,对着他道:“无论谁来都不许驾车离开,等我的吩咐。”言罢,他大步朝课叶矜所在的客房赶过去。
一路上,他在心中暗忖,叶矜从来没有用过他给她的权力,这一次是真的气极了才会命令下人。她唯一一次用那枚玉佩,是为了离开他。
叶矜提着裙摆走出房门,忽见大门的人影,跟在其后的下人都敛气垂眸,直到姜鹤踏入院门,下人们才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叶矜脸上不悲不喜,沉静的看着他走到面前。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诡异的宁静,掩盖着暗潮汹涌。
“去哪?”姜鹤艰难道。
女子淡淡的挑起眼尾,昔日柔软的侧颜此时却变得无比冷硬,让他心里生出一丝惧意,只听她缓缓道:“世子爷,我想住到外头去。”
放在从前,他根本不会允许她说出这番话。
往事如烟,时过境迁,他已经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将她套牢。
“这里不好吗?”他语气里有一丝慌乱,“还是你想回别院去,我让下人跟着你。”
“不必。”她神色淡淡,“我会将赎身的银子还给世子。”
他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慢慢低下头,声音微乎其微:“起码......别让我找不到你。”
浅浅的试探和包容侵入骨髓,委屈的感觉涌上心头,熟悉到令人心酸。
叶矜不再看他,对苓儿吩咐道:“你先过去,我很快就来。”
苓儿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反复跳跃,应了声是离开院子。
没了外人,姜鹤上前一步将人抱在怀里,抚摸着手下明显瘦削后背,心疼道:“矜矜,孩子没了是我的疏忽,我会查明真相,不会让你白白受苦。”他闭上眼睛,“能不能别不要我。”
最后一句话,他自知没有立场奢求,说的格外轻声。
闻言,叶矜倏的抬起眸睨了他一眼,明明一声未发,却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姜鹤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眼前走过,背影消失在朱红色的小门外。
半晌,他颓然的靠在柱子上,勾唇讽刺一笑。
常言道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他从前做的孽,如今都要一点不差的还回来。
*
王府另一侧精致院落里,秦蓁听着下人的禀报,眼底升起无边怒火。
为了他,她不顾廉耻的献身,却被他无情拒绝打压,现在却为了一个叶矜伤心欲绝。
极大的反差让她几欲疯魔,心底獠牙的野兽疯狂叫嚣。
“叶矜......你以为自己跑得掉吗?”她冷笑,“只要姜鹤心里有你,你就永远不得安宁。”
在偌大的京城,对付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女子不过吹灰之力。离开了世子府,她还有什么可以仰仗?
愚不可及。
“派人打探她的去向,是时候亲自去会会她了。”她眼中晦暗不明,周遭的气压渐渐低沉下去,令人毛骨悚然。
京城的土地皆寸土寸金,叶矜拿着在相思楼赚到的银两,在城郊附近买下一处宅子,和苓儿打扫一番后住了下来。
“小姐,您身子不好,还是让我来吧。”苓儿一回头,就看到叶矜的手闷在冷水中,揉搓着那块已经黑的不成样的布子,急忙从她手里夺过来,“您救我于水火,如今您离了世子府,我怎么能让您操劳呢!”
她固执的用杏眼瞧着她,叶矜没法,只好向她再三保证不会碰任何东西,这才换了小姑娘的笑脸。
苓儿搬出来一个长凳,擦拭干净后放到正中央,对叶矜道:“小姐,您先坐着,这里很快就好。”
叶矜顺着她的意思坐下,看着堂内穿梭不停的身影,干涩的眼眶又有了湿润的迹象,她急忙闭上眼睛将眼泪压下去,再睁眼已经恢复如常。
苓儿边做边问道:“小姐,您之前一定很幸福吧,苓儿第一次在相思楼见到您,就知道您肯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对吗?”
叶矜默了半晌,嗓音淡淡道:“我是柳州城人士,爹爹去世后,家中财产被姨娘庶妹霸占,不小心遭了暗算,在醒过来就到了相思楼。”
时隔许久,那些想一想都痛彻心扉的记忆,已经可以这般云淡风轻的说出。
“小姐,您当初为什么不求世子爷帮您做主夺回家产呢?”苓儿心思单刀直入,既然跟了姜鹤,堂堂世子爷为自己的女人主持公道,合情合理,她心中为叶矜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惋惜。
叶矜扯了扯嘴角:“我已经欠他够多了,不是我的恩惠我不愿强求。”
苓儿咬着唇停下动作,看着坐在堂中的女子。
叶矜懂诗书,通礼法,气质清冷斐然,即使身处灰败院落,褪去光鲜华丽的首饰和衣物,依旧眉眼坚韧。
*
京城出了一件大事,南安王世子姜鹤当众退婚,直言自己并非秦家嫡女之良人。皇帝勃然大怒,令其闭门思过半月,无召不得入宫。
秦蓁听到消息后将手边的琉璃花樽摔到地上,她的指尖被残渣刺破,红唇被咬的出血,面目狰狞:“我堂堂忠臣之后,哪一点配不上他?我配不上难道那个妓子就配得上吗?”
侍女抱怨着附和:“是啊,世子爷不娶您,还将那女子养在外面,分明就是被狐狸精迷惑,这才冷落了小姐。”
半炷香后——
一辆华贵马车在路上飞驰而过,众人讶然去看,只远远望见轿子上隐隐约约的“鹤”字,张扬放肆。
“给我砸开!”
随着一声令下,大门被生生踹开,尘土飞扬过后,门外出现一张清丽的脸,只是女子脸上的怨气让这份美艳变得不伦不类。
苓儿随着叶矜走出来,她惊呼了一声,瞪着来人:“你们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还讲不讲理了?”
“苓儿,退下!”叶矜一字一字道,脸上表情分外凝重。
眼前女子身着浅蓝色长裙,打扮甚是清新,颇有小家碧玉之风,唯独眉眼间戾气横生,显然来者不善。
苓儿心直口快,叫人抓住把柄教训,她护不住她。
苓儿不甘的看了叶矜一眼,低着头回到她身后,眼睛死死的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果真有其主必有其奴。”秦蓁冷哼一声,“主子还没开口,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婢子叫嚣,骨子里就是不懂规矩的下贱胚子。”
“你!”
“苓儿!”叶矜斥责出声,“退下!”
秦蓁身后的侍女搬来一张椅子,秦蓁顺势坐到石桌边,懒洋洋的扫视着院子里的陈设,冷冷道:“破败如斯,可有茶水迎客?”
叶矜沉声道:“苓儿,下去泡茶。”
秦蓁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底满是凉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叶姑娘离开王府意欲何为?”
茶很快端上来,温热的茶水灌进茶杯,一阵清香悄然升起。
叶矜拢起衣裙,在她对面落座,手里握着团扇,声音浅浅淡淡:“秦姑娘是懂礼数之人,还未请教姑娘意欲何为?”她的眸色无光,看着她时,像在看一个雕塑般,毫无半分情绪。
秦蓁端起茶盏轻轻一抿,再抬眸,眼中已经怨恨溢生:“叶矜,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要接近阿鹤?又为什么要碰他!”
面对她的歇斯底里,叶矜眼底只有一刻泛起涟漪,她微微扬起白皙脖颈,脸上表情复杂又鄙夷:“原来秦姑娘是为了世子爷而来,我这里没有你心心念念的阿鹤,你要找人怕是找错了地方。”
“你以为他对你有过半分真心吗?”秦蓁破罐子破摔般吼道,“他生性凉薄,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努力,为他放弃了家族荣光,他却告诉我他要你?凭什么?那我算什么?”
她气红了眼,猛地扑上去,叶矜脆弱的脖颈落入她的手掌。秦蓁血红的唇瓣勾起,慢慢凑近她的耳朵,凉凉道:“他想和我退婚,我就毁了你,到头来,我们谁都不要好过。”
叶矜平静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缝,她被秦蓁这个不速之客逼出一肚子火气,压抑着的天性渐渐显露,“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猜你的阿鹤会怎么样?”她快意的笑着,“他会疯,甚至会死。”
女子嘲讽的笑仿佛一把尖刀插进秦蓁心口,让她数十年的努力和期盼画作泡影。
这一刻,哪怕她再不喜叶矜,也不得不承认她话里的分量。
叶矜若是死在她手里,姜鹤会如何?
秦蓁眼睛不满鲜红的血丝,清秀的五官因为愤怒变得扭曲:“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阿鹤不会为了你对我做什么的,是你狐媚惑人,一切都是因为你,只要你死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颈部的力道渐渐加重,叶矜脸颊染上绯红,眉心紧蹙,眼睛里氤氲出一层雾气,恍然间,眼角突然捕捉到大门一闪而过的熟悉衣角。
还未反应,身前人已经被踹飞出去,脖子上骇人的桎梏骤然松弛,叶矜软绵绵的倒在凳子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死亡的恐惧感萦绕在心间,空白的窒息感和濒临晕厥的后怕慢慢涌上脑海。
“矜矜!”她被人拥进怀里,抱着她的这具身体浑身发凉,指尖不停颤抖,说话间夹杂着哽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