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暂停,世界陷入奇异又恐怖的寂静。
而一片寂静中,突兀出现两个声音。
稍嫌粗哑的女声长舒一口气:“呼——总算是赶到了…诶诶,做什么板着个脸,我已经很努力了好吗。”
“阁下,还请您暂时安静些。”少年清朗的声音平淡,可任谁都能听出涵养之下压抑的烦躁。
女声一顿,气势全无:“…好的。”
时间流动,凝固的世界重新开始运转——
以一种扭曲的方式。
破碎者倒退粘合,裂痕无踪;已逝者血脉复又流动,意识回归。
表盘上的指针倒回半分钟前,将已经落下笔墨的历史扭转。
可某些发生过的,却无法被改变。
海洋中的黑洞漩涡,像恶魔贪婪的巨口,将任何接近的事物吞噬殆尽。坍塌过的陆地再难凝聚,在海浪拍打下化为散碎的沙土,每分每秒都在消失。
少年闷哼一声,嘴角溢血。魔力和精神力都被彻底抽空,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想说些什么,但尚未说出口,就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女子叹气,认命地把人托住,闭上眼搜寻,身形不可查地闪烁两下,手边便多了个人。正要离开,突然注意到被卷入漩涡边缘的鱼尾,想了想,还是顺便伸出援助之手,把奄奄一息的小鱼拉到远离漩涡的地方。
“努力活下去吧。”
*
脸上痒痒的,用手轻挠两下,翻个身继续睡,但下一刻,耳朵又痒了起来。
“别闹。”尤薇迷迷糊糊地呓语。
然后果真没继续痒了。
微风柔柔,带来清新的木香,以及轻软的、树叶摇曳的声响,正适合舒舒服服地睡觉。
尤薇却突然惊醒,一个激灵跳起来,看清周围后,直接当场愣住。
她在一片绿叶上,叶片大得够十个她随心翻滚。瑟笛睡在她身旁,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叶子长在黑棕的树枝上,树枝也就帝国首都主车道那么宽吧。树皮不算光滑,也谈不上粗糙,能看出漂亮的纹理。
树枝长在树干上,树干……她看不见全貌,但明显比生命树“哥哥”大了不知多少倍。
她被鲜嫩的绿色包围,像是幼崽钻回蛋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惬意。
但感受不到游离的魔素存在,魔力无法使用,连精神力和法则之力也调动不出。
她怎么会在这儿?
尤薇有个大胆的想法。
她跳上枝桠,环抱树干,将脸贴上去,轻声喊道——
“母亲。”
一秒,两秒,三秒……
微风不知何时停止了,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尤薇松开手,料想是自己猜错了。
气息虽然相似,但对比以前的“一面之缘”,气势上还是不足以相论。说不准又只是她“流落在外”的哪个兄弟姐妹二姑大姨,毕竟她的“母亲”还不一定拥有实体……
至于为什么要叫“母亲”,反正…应该是没有性别的,想叫就叫了。
她沿着树枝朝外走,至少要弄清楚现在的处境。
如果记忆没出错,她应该是和瑟笛一起被海中巨兽逮住带进海中才对,可这明显不是在海里。虽然目前暂时应该安全,但危机潜藏,必须找出解决的办法。
那只眼睛,那条触手……现在再想起来,指尖依旧难以抑制地冰冷发颤。
毫无还手之力吗?
心事满怀的尤薇没有看到在她身后丧气耷拉的叶子。
前方的大叶密密匝匝,像故意挡路一样,好巧不巧地垂在正前方,将外面的视野全部遮挡。但这不算问题,她一层层掀开便是。
可走着走着,尤薇就发现不对劲了。不知是这根树枝长得过分奇特,还是她的错觉,走了半天,不仅没到外面,反而绕着弯往里了。
她选择相信自己。
尤薇走到树枝边缘,纵身一跃。敏捷避过下落途中的枝叶,她瞅准缝隙,势必要探个究竟。
“咿——”
清越的鸟鸣传入耳中,尤薇惊讶抬头,分神时脚下一歪,竟然控制不住身体的下落,直直摔了下去。
下面也是一根枝桠,中间没有树叶挡着。
要不要护着点头呢?
尤薇还在胡思乱想,却在预料的疼痛到来之前,先落入了柔软的叶子。
虽然不理人,但还是一位温柔的长辈呢,她想。
要不叫姐姐好了?比较符合气质,听着也亲近。
树叶轻快地扇动起来。
“你喜欢吗?”尤薇问。
树叶扇得更欢快,连枝桠都有节奏地摇动起来。
“那我就这么叫你啦,姐——”
一颗脑袋从侧边绕过来,睁着豆眼与她对视。
尤薇说到嘴边的“姐”顿时变了形:“——唧?”
小蓝?
她惊喜地扑过去,抱住鸟就是一顿蹭。
“你怎么在这儿!小红呢?”
优雅的蓝鸟慢条斯理地梳理被扒拉乱的羽毛,踱步转身,稍稍放低身躯。
“这是…让我骑的意思吗?”
蓝鸟垂下细长的脖颈。
尤薇受宠若惊,以前的自己可没有这个待遇。
说上就上。层层绿叶揭开,小蓝带着她向外飞去,正是她本想去的方向。可不知为何,看着身边快速后退的绿色,胸腔中莫名出现慌乱的心悸感。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离自己远去。
最后的绿色终于消失在眼前,明亮陡然被黑暗替代,心火猛烈地跳动一下。
黑暗,目之所及全是深邃的黑暗。仅是身处于此便毛骨悚然,黑暗之下,仿佛潜伏恶鬼凶兽,只要一不留神,死亡就会派遣祂的奴仆前来索命。
“咿——”
火焰从天上落下,停在一人一鸟近处。炽烈的红散发融融暖意,像小太阳,给黑暗中的人以无尽勇气。
“小红!”尤薇灿烂笑着招手。
红鸟傲娇地扭过头,翅膀却诚实地蹭过去,让尤薇能够摸到。
重逢的欢欣和幸福感让尤薇暂时忘却了烦恼,她兴致勃勃地指向树顶道:“走,我们到上面去!”
两鸟默契共鸣,振翅高飞。
从外面看,才能清楚地感受到树带来的震撼。
难以描述它的壮观。想象吧,黑暗死寂的世界中,它是唯一的光亮和希望。只有靠近它、依附它,才能在绝望的世界中正视自己的生命。
飞到顶时,不仅鸟觉得疲惫,只是坐着的尤薇也累得气喘。
黑暗、孤独、一成不变,总会额外消耗体力和心力。
费力气登顶,尤薇是有收获的。
黑暗中难以视物,但借着树的微光,她发现了一丝端倪——
有雾气涌动。
即便是在无光的幽暗空间里,那宛若地狱之门的暗噬深渊也依旧摄人心魄。
这是她曾经到过的深渊。
尤薇抱住小蓝。
还好,没把“姐姐”叫出口。
.
瑟笛醒的时候,尤薇正在和两只鸟聊天。
“你们来这儿多久了?”
“唧,唧。”
“那吃什么呢?”
“唧。”
“唉,真是辛苦你们了。”
“唧唧唧。”
瑟笛:……好像聊得还不错?
专心聊天的尤薇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瑟笛朦胧的注视,暂时停下话头,转身瞧他。伸手拂去精灵脸上凌乱的发丝,她低头轻语:“睡得好吗?”
瑟笛恍惚。
柔和的光芒,清淡的木香,悦耳的鸟语,爱侣的身旁,差点让他以为这只是哪个平常而又美好的清晨。
……如果他失忆了的话。
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尤薇没卖关子,将现状和猜测都一并说明了,顺便还介绍了两只鸟的身份。
“它们,是陪我长大的亲人。”
小蓝温柔地蹭了蹭尤薇的手。小红撇开头,像是不屑,身后的尾羽却扬得老高。
闻言,瑟笛正色道:“晚辈瑟笛埃尔·伊格纳兹,来自祁雅雪山部族,今年120岁……”
尤薇扭过头憋笑。
他紧张得就像初次见女朋友家里人的小学生,恨不得把自己的底报完,好让对方没有半点疑虑,完全没了以往的得心应手、轻松自如。
可爱。
被两只鸟骨碌碌地盯着,瑟笛暗自咬了下舌头。
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傻。
虽然是真的把它们当尤薇家长看了,而且也不止是说给鸟听的……
他定神,闭上眼,以精灵族最高的礼节,在绿叶上俯首——
吾神在上。
微光沿着叶脉一闪而过,使精灵直起腰背。
尤薇眉梢一挑,瑟笛胸怀激荡。
尤薇:不理我?
瑟笛:这算认可吗?
可不论两人如何作想,世界树都不再有任何回应。
有人作陪,在这空间中的日子倒也不算难捱。但没了时间的概念,饥.渴的感官也被剥夺,日子便过得无比漫长。
有时尤薇也会想,他们不在的漫长时光里,世界树独自伫立在深渊旁,该是何等的孤独压抑,但祂散发的气息永远都平和宁静,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祂动容。
尤薇便也在这样的宁静中沉下心来。
大多时候独自琢磨法则,然后和瑟笛牵牵小手,运动运动锻炼身体,累了就骑鸟到低处去,坐在枝头看深渊中黑雾翻滚。
“母亲”依旧很少理会她,只是偶尔睡醒时,会发现身上多了片叶子。
即便危机就在脚下,内心依旧安宁平稳。谈不上失落或满足,生命大抵就是这样,能有亲近的人陪伴,已经是幸事了。
但安稳总会被打破。
尤薇站在最低的枝桠上,看黑雾膨胀,漫到树的主干处,贪婪地将微光吞没,腐蚀出点点斑纹。
“母亲”终于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你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