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闻湛早早给宋姨他们都放了假，过年他是要回趟闻家本家的，但也不可能把荣离丢家里一个人，肯定也是要跟他回去的。

闻家老宅在城郊一座山上，虽说平日住的人不多，但没到过年大家都会回来，闻湛父母死后，闻氏的重担落在了尚且年轻的闻湛身上。

当年的闻氏已经是摇摇欲坠，闻湛几乎是拼了命，才扶住了这将倾的大厦，闻氏传承百余年，支系繁杂，从此一干亲戚副族都指着闻湛吃饭，过年能回老宅的也只有闻氏内举足轻重的人。

“到时候你在我房间待着就行，吃饭的时候叫你，觉得不自在的话不用理会其他人。”闻湛开车驶入山脚的铁门，保安恭敬地弯了弯腰。

“嗯。”荣离其实还挺好奇的，听闻湛说他小时候是在老宅长大的，当时他是唯一一个养在闻老先生膝下的孙辈，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

很快车开到了一个庄园门口，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闻湛没什么表情，甚至还称得上有些冷淡，他停好车，转头对荣离说了声：“等下。”然后自己下了车。

把钥匙交给泊车员，闻湛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副驾门口，拉开了车门。

刚想上前打招呼的闻家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劳请闻湛亲自开车门。

想到某种可能，有几人的脸色变了变。

于是他们看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下了车，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的年龄和优越的长相反而让那些人的忌惮放下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重拾笑容，走上前跟闻湛打招呼。

“阿湛回来了？快进来。”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男人走在最前面。

“三叔。”闻湛叫了一声，又揽着荣离的肩膀，“叫三叔。”

荣离大大方方地喊了声，看不出一点局促。

“这是荣离。”闻湛说了声，众人还等着他接着说，却见他带着人就往里走，这就没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停下来跟闻湛打招呼，长辈对他像平辈，平辈对他像长辈。

闻湛挨着点头示意，带着荣离直直走向了靠东边的一个独栋。

荣离看了看四周，房内的装修风格完全不像闻湛的风格，甚至有些过时老旧，但相较于市区的那栋别墅，这里充满了温馨的感觉，有了家的气息。

到了二楼，闻湛打开尽头的一个房间，荣离走进去。

房间不算很大，衣柜和墙上还挂着一些电影海报，黑白的，彩色的都有，用画框精细地裱了起来，很多上面都有签名。

书桌最上面是一整块的玻璃，下面压着很多单页，荣离看过去忍不住笑了笑，那些纸上的字迹大多是他熟悉的，比现在稚嫩一些，高一下期计划表，高二暑假计划表......

学生时代的闻湛就是个自律又严谨的人，但也有同龄人都有的那一面，荣离看着最里面那张纸上大大的保证书三个字。

【本人闻湛，保证以后都不会撒谎请假，还让闻有为同志帮忙了。】

荣离忍不住笑出声。

闻湛站在他身边，伸手掐住他的脸，“笑我？”

荣离的嘴被他掐的嘟着，他眼睛还弯着，没什么诚意地摇了摇头。

闻湛放下手，抚过冰凉的玻璃桌面，也笑了，“那次高三快考试，我爸要去滑雪，我缠着他说我也要去，他就帮我跟老师撒谎请了假，被我妈知道了，给我们俩一顿批。”

提起闻湛爸妈，荣离的笑意渐渐敛住，他伸手想拉闻湛的手，最终只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有点饿了，有吃的吗？”

闻湛看着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没拆穿轻笑了声，“我们刚吃了午饭过来的。”

荣离脸红了红，“没吃饱......”

闻湛揉了一把他的头，“我给你冲点麦片，吃多了下午吃不下了。”

荣离乖乖点点头，趁着闻湛出去自己回到了书桌前看起了桌面。

桌上还压着闻湛从小到大的毕业照，荣离好像从这些纸条和照片上看见了他未曾参与的闻湛的整个青春，并且找到了当初那个阳光又对梦想和未来充满期待的青年的影子。

闻湛很快就回来了，手上端着的被子冒着热气，麦香和奶香四溢。

“等下我要先去趟祠堂，你可以睡会儿，想出去逛逛也行，等会儿陈威过来带你去，在房间的话楼上有游戏室和影音室。”闻湛换了件衣服，每年这时候开祠堂祭拜祖先是祖辈传下来的习俗，他作为家主必须在场。

荣离坐在椅子上喝着麦片，答应了一声，他倒是没出去逛的打算，在这里他只认识闻湛，要是出去添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闻湛夸了声乖，给陈威打了个电话。

闻湛出去后荣离也没乱走，这座房子不仅是闻湛，还有他父母住过，他怕不礼貌，连闻湛房间也没出，只是去洗了个澡。

这次过年要在这边住几天，换洗衣物他也是带了的，换了睡衣，他倒在床上睡了会儿。

谁知这一觉就睡了一下午，直到陈威敲门把他叫醒。

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天色已经变暗了，还以为自己已经迟了，赶紧换了衣服出去，陈威在外面等着。

“闻叔呢？”荣离问。

“先生让我带您过去，他们那边才结束。”

荣离点了点头。

吃饭的地方是在原来老爷子住的那一栋，要绕过花园，陈威带着荣离走到花园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行人，看上去都是些年轻人，应该是闻家的小辈，下午闻湛来的时候他们不在，看见荣离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看见身边的陈威只以为荣离也是闻湛的下属之类的。

他们没理会两人，自顾自地在前面接着说话。

“你是说你姑妈这次是想让你嫁给闻......”一个女生惊声道。

她旁边的女生连忙扯了一把她的手臂，看了一眼陈威，面带羞涩，“你小声一点，她只是那么顺嘴一提。”

“谁？洛洛你们在说什么？你姑妈要让你嫁谁？我不同意！”一个男人激动道。

最初说话的女生白了他一眼，“轮得到你不同意吗？怎么，你还想跟你小叔抢人。”

“阿倩！”被叫做洛洛的女生略带埋怨地喊了声，又转头对着男生正色道：“闻鑫，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你。”

男人焦急地说：“可是洛洛，我小叔他喜欢男人啊，所有人都知道，你怎么能跟嫁给他呢。”

洛洛脸色变了变，接着镇定地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姑妈说了，那不过是年轻时候爱玩而已，现在改了就行。”

荣离听着这自以为善解人意的话，想起似曾相识的那句“你是同性恋没关系的，你还有时间改。”突然就觉得十分好笑，他嗤笑出声。

他的笑声太突兀，在这样的情况下显得充满嘲讽，引得前面几人转过来看他，脸上带着不满。

“你笑什么？你是什么玩意儿？”那男人面色阴沉，他觉得荣离的笑就是冲着他来的，在喜欢的人和一众同辈面前丢了面子他忍不了。

荣离平静的看着他，面上那种不值一顾的冷淡更加触怒了男人。

他伸手上来就要揪荣离的领子，荣离下意识想反击，但想到这里是哪，忍下了。

他忍得了不代表陈威忍得了，闻湛让他过来的目的他心知肚明，在被叫做闻鑫的男人碰到荣离之前他就挡在了荣离面前。

“鑫少爷请慎重。”陈威不卑不亢地说。他又转向师洛：“另外还请师小姐慎言，据我所知，闻先生并没有任何想要跟您结婚的想法，他也没打算改什么。您这样说，让荣先生误会就不好了。”

师洛脸色通红，垂在裙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闻倩疑惑道：“荣先生？”

陈威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介绍道：“这位就是......”他顿了顿，“闻先生的客人。”

荣离总觉得他的大喘气十分刻意，果然师洛几人的脸色都怪怪的。

闻鑫接连丢了脸，再看荣离，憋了半天，愤愤骂了句：“恶心。”就一个人走掉了。

“诶闻鑫！”闻倩喊了声，表情复杂地看了眼荣离，转头追了上去。

剩下的人也都没有再留，追了上去。

陈威心里还在为自己自作主张的事有些嘀咕，但想着闻湛平时对着这位的样子，还是放下心来。

“您别误会，闻总他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刚刚那个师洛小姐是闻先生三婶的侄女，闻先生几个叔叔对他都挺好的，只是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有点拎不清。”

荣离觉得有些别扭，“也不用告诉我这些。”

陈威又叹了口气，接着道：“闻总他这十年不容易，闻家虽然不像其他家族那么多的争斗，但他们太依赖先生，他压力一直很多，总是一个人扛着，您来了之后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比以前高兴很多。所以......”他话音未尽，但他觉得荣离能懂他的意思。

荣离想起十年前的闻湛，仍是觉得难以释怀，他心疼又愧疚，甚至不知如何回应陈威的话。

良久，荣离嗯了声，像是某种承诺。

陈威像是懂他的意思，欣慰地笑了笑，他不仅是在闻湛身边工作，因为父母的关系，他甚至可以说是跟闻湛一起长大的，闻湛父母亲和，也无所谓什么下人之分，和闻氏其他人不同，看今天那些闻家小辈就知道，闻家这种老家族，好处是财富传承积累，但坏处也不少，从前那些老旧的思想也代代相传。

他们自视清高，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完全没有自觉，要不是闻湛他们现在的处境和他们这些所谓下人也好不了多少。总爱拿鼻孔看他们，小辈也深得他们真传。

他们到的时候闻湛和闻家几个长辈还没到，陈威带着荣离踏进大厅的瞬间里面安静了一瞬，刚刚先跑走的几个年轻人也已经到了，看来他们应该是说了什么，众人看着荣离的目光都有些奇妙的意味。

“小陈，这位是？”师洛旁边，一个保养得当，漂亮有气质的中年女人挂着温和的笑开口。

不用说荣离也猜出这应该就是师洛的那位姑妈，闻湛的三婶师晴。

陈威回答：“这位是闻先生带回来的客人，名叫荣离，是一位演员。”

厅里有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人听见住在闻湛家里和演员这两句眼中有些轻蔑，刚才差点想跟荣离动手的闻鑫笑了声，扬声道：“小叔把这种人带回本家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啊？”

“小鑫，怎么说话的，晓丽管好你儿子，什么话刚说什么不该说你没有教过他？”师晴语气不轻不重，但其中的警告却不可忽视。

一个女人连忙出来拉住闻鑫，不让他再说什么。

“不好意思啊小荣，你别在意，闻鑫他小孩子心性。家里人太惯着他，对着客人也没个正经。”师晴对荣离歉意道。

荣离说了声没事，心里却觉得这话怪怪的。

没来得及多说什么，门口传来声音。一行人走进来，闻湛走在最前面。

闻湛对旁人视若无睹，直接走到了荣离面前，“饿了吗？”

荣离摇了摇头，“没有。”

“是不是有点无聊？”闻湛自然地伸手理了理荣离卫衣的帽子。

“不无聊，睡了一下午。”荣离对闻湛的动作已经很习惯，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其他人却移开了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都站在这儿干什么，走吧，吃饭吧。”跟着闻湛进来的一个男人说。

“对啊，我们都饿了。”闻倩出声道。

大厅里气氛一转，所有人都往后走。

餐厅足有一般会议厅那么大，放着一张很大的圆桌，够坐二十几个人。

荣离从来没有体会过一家团圆温馨地过一个年是什么样子，小时候过年只意味着他能吃到一点点肉，在忙活了一天之后。而餐桌上只有那三人，他是不能上桌的，在厨房的灶台旁，捧着已经凉掉的饭菜，他透过那扇小小的破窗，看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只有迷茫，甚至生不出对未来的期待。

而现在坐在这里，闻湛家人众多，也不能给人温馨的感觉，荣离想起过年冯家三人的欢声笑语，猜想闻湛这十年过的年也不一定就快乐。

一顿饭食不知味的吃完，甚至没人说几句话，但他们好像都习以为常了，闻湛看着荣离放下了筷子，自己才放下。

而桌上的人在闻湛放下之后，也纷纷开始用餐巾擦嘴。

荣离对此不理解，但也不关心。

“大过年的，不如让他们小辈去玩吧，你们把小荣也带上，阿湛你方便的话三婶和三叔有事想跟你说。”师晴开口道。

荣离也算看出来了，在闻家，除了闻湛外，只有他的三叔四叔一家比较有话语权，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主人的立场。但他没管师晴的话，只是转头看了看闻湛。

“姑妈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小荣的，小荣走吧，我们去楼上，不理他们大人。”师洛笑着开口。

她其实不是闻家人，只是从小师晴就把她当亲女儿，经常叫她到闻家来住，她跟闻家年轻一辈从小一起玩，没人觉得她的话有什么问题。

荣离却不喜欢，跟童若愚一样，师洛也是那种可爱俏皮的类型，好像还有点自来熟，但她一派单纯的样子跟童若愚相比就显得很做作，他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是想着闻湛，打算顺着接了她的话，却听闻湛开了口。

闻湛淡淡抬眼看了她一眼，“你姑妈叫得小荣，你却叫不得，以后过年还是回师家吧。”

师洛脸色一变，闻湛这话摆明是说荣离和他是一个辈分，让她不要差了辈，她不免一阵羞恼，难道要让他把一个比她还小几岁的人当长辈对待吗？

师晴脸色也不好看，师洛今年是她叫来的，闻湛说这话，看来是知道他们找他是为了什么，直接开口就定了他跟师洛的辈分，他们的话还怎么说出口。

场面有一点僵，荣离看着闻湛的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他伸手扯了扯闻湛，“我有点困了。”

他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脸红，他才刚刚睡了一下午，现在精神得感觉能熬三个通宵。

这话很是不合时宜，闻湛却笑了，他揽住荣离，面向众人：“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叔叔婶婶们自便。”

走出去，闻湛才放开荣离，他转头问他，眼神有些戏谑，“又困了？”

“没，只是不想在那儿待了。”荣离面不改色。

闻湛哪里不知道他只是知道自己不想待在那儿，不然他自己再不喜欢也不会开这个口。“小骗子。”

说完转过头，自顾自地开口，“我小时候过年不像现在这样，那时爷爷喜欢热闹，所有人都变着法逗老人高兴，我们小孩子坐在一桌，吃完饭就到处去玩，劈里啪啦全是鞭炮烟花的声音，八岁的时候我把排水沟炸了个洞，我妈追着我打。”

他们走得缓慢，荣离侧头看见闻湛微微抬头，深黑的瞳孔里盛满夜色，他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好像又近了一点，他身上的孤寂他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一种想要一个拥抱的冲动。

我会陪着你的。直到你不再需要的那天。荣离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