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
秋本佳月很少在外面喝酒,但展会时间已经定下,她却一点创作的欲望都没有。明明那件展品已经做好了很久,但她总觉得不好,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
所以今天同事们问要不要一起出去聚个会的时候,她答应了。
展会的主题是人与人的关系,无论如何都做不好的,是一个一家三口在一起的雕塑。
那件物品的原型,是云子回国前,在德国的家里,与和成在一起演奏的场景。那时候的云子还需要加高钢琴凳,和成陪着云子,坐在明显不适合他的高度的琴凳上,弓着腰,教她演奏《TwinkleTwinkleLittleStar》。她弹着,唱着蹩脚的日文,在唱完的一瞬张开双手大笑,用德语跟她炫耀:“妈妈我会了!”
她则靠到钢琴边,给了云子一个拥抱:“Brava!”
“妈妈,我以后要学钢琴,要和爸爸一起演出!”
“好呀好呀!云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孩子,妈妈等你和爸爸一起演出呀!”
那一幕她记了很多年,她一直想把它做成雕塑,但半成品越来越多,那些半成品,没有一个符合她的心意。等她回过头来想要再找寻新的灵感,却突然发现,当年那个坐在钢琴前因为会按中央C而开怀大笑的小丫头、因为学会一首儿歌而欢欣雀跃的小丫头,却站在她与和成面前,红着眼眶说,她不喜欢钢琴了,她想学长笛。
明明那么喜欢,却嘴硬说自己不喜欢。
但他们的孩子,是真的没有钢琴的天赋,和成亲自测的,不会有假;至于艺术天赋,那更是没有,她自己亲自看的,不会走眼。
哪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要紧,没关系。但孩子应该多少还是在意的吧?
还是说,是亲戚的关系?
她想起了和成的嫂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嫂子总会在过年回老家的时候让云子与她的女儿秋本奈奈一起表演表演。刚回国那年,云子傻里傻气地答应了,却在亲戚面前弹错了音,丢了脸;而奈奈的完美演奏,更是加重了亲戚们的嘲讽。
哪怕她其实比奈奈小两岁。
却因为她是钢琴家秋本和成的女儿,就必须从小是天才——比如什么四岁会弹琴,五岁会作曲,六岁拿下全国比赛第一名?
狗屁期待。
第二年,云子打算雪耻,准备了足足两个月,却敌不过奈奈的全国优胜奖杯。
第三年,云子已经不愿意在亲戚面前演奏,嫂子却又让她画画。云子端着饭碗掉眼泪,佳月看不惯,帮着自家闺女说了一句,却被嫂子气个半死。
“哎呀,这孩子怎么不经说?姑妈这可是为你好,真小气!还有,你们两夫妇也是的,自己成就都这么高,也不培养培养自己的孩子,这不是埋汰了孩子的天赋嘛!我们可是很用心栽培奈奈的,所以你们家云子才不能和奈奈比呀。做父母的哪能这么不管不顾地放养?这可是一点爱都不分给孩子呀!”
和成一拍桌子,瞪了一眼嫂子旁边的男人,“哥,我和佳月带云子去买点零食。”
和成拉起云子和佳月往外走,佳月已经气得眼里含泪。她的心肝宝贝女儿,就是再没天赋也不能容他人这么欺负啊!
到了屋外,佳月再没能忍住,甩开和成的手,指着屋门对和成指责:“秋本和成,你看看你嫂子,她什么意思啊?拿我们家云子跟奈奈比,奈奈还比云子大两岁呢,她什么意思啊?是看你常年在外好欺负吗?”
“佳月,嫂子的嘴长在她身上,我又没办法控制!你问我她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意思?我自己的闺女被这么笑话,我自己都来气,你还跟我生气?”
“你就不能让你哥管管她吗?”
“我说了也得算数才是啊?佳月,当着孩子的面,咱们能不吵了吗?”
“总之今天我不会待在这里了。我要带云子回东京。”
佳月说着要去拉云子的手。
和成黑着脸挡着,“瞎说什么?说好了回来过年,怎么也得住了今晚。嫂子人是糟糕了点,云子的爷爷奶奶对云子还是可以的,咱们别伤了老人的心。”
“你要住你住,常年在国外飘的是你,对我们母女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也是你,照顾不了你父母的还是你。不让老人伤心?我和云子回来的次数都比你多,说什么也不会让老人伤心。别忘了前年你妈妈住院,你哥和你嫂子借口工作忙根本不肯回来照顾,是我每天开车一个多小时从大学回来照顾你妈妈,连云子在学校挨欺负了都没能注意到。那时因为过度疲劳,我开车撞了电灯柱那件事,我希望你还能记得。我和云子不欠你哥你嫂子。为了老人的话可以在别的时候回来探望,没必要赶着新年,自己凑到你嫂子面前吃屎。”
“佳月,这话就说过了,什么叫吃屎?别闹,我陪你们去外面走走,晚点回来还不行吗?”
“我闹?我这是闹?秋本和成,你睁大你的眼看看,你做到了父亲的职责吗?不要拿你在德国陪我们的那点东西三番四次说,那时候的我确实觉得你很称职。但现在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你还有脸说这话?我们已经回日本两年了,你对你女儿的疏忽也有足足两年了!”
佳月已经找不回那时候的快乐,连镌刻在记忆中美好的画面,也被泪水冲得模糊。
她只记得云子松开和成的手,眼里无神,看起来像是三四岁那时候的懵懂,又像是对一切失望的空洞,像是机器人一样:“爸爸,妈妈,我们回屋里吧。”
佳月震惊:“什么?”
云子勉强扯起笑容:“不是爸爸妈妈的错,爸爸妈妈对云子很好,是我自己不够努力,所以姑妈说得不对。我们回去,然后我要告诉姑妈,她说错了。”
和成哽咽:“云子,你说什么呢?”
明明是嫂子的问题,她怎么会归咎于自己?
“可是,云子,不想看到爸爸妈妈吵架。我回去,好好练习,好好学习,我会给爸爸妈妈争气……”
“谁要你争气了!”和成大骂。云子被他这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眼里含着泪不敢掉,只能低头缩着。
和成急了,又挠挠头找补:“云子,我的意思是,争气不争气什么的,爸爸不在乎。你开心快乐就行,懂吗?
佳月的泪也再也没能止住。她抱着女儿埋头痛哭,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云子,你是我的骄傲,你很优秀了,我的云子只要开心快乐就好,其他的妈妈都不在乎,姑妈说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啊。”
和成看着自己的女儿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想起她小时候要他抱着甩来甩去咯咯笑的模样,心中一阵揪痛。什么时候,他的女儿,连笑都不会笑了?
他是看不惯嫂子,但碍于一年也就见那一次,为了在父母面前不闹出兄弟不和的事儿,他一直忍着,也一直让妻女忍着。
但如今女儿已经没了笑容,害怕成这个模样了,他要是还让她忍,那他就是这世上最垃圾的人!
“云子,佳月,我们走,我们回东京!对不起,云子,对不起,佳月,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汽车电台收听着红白歌会,倒计时迎接新年是在高速路上完成的。
从那之后,哪怕工作再忙,和成也会留下两个月左右的假期回国陪家人。
然而那些压力与心中的伤痛,仿佛一直刻在云子的心里。她放弃了钢琴改学长笛,练习也喜欢躲在房间里不肯给人听,成绩也开始逐渐下滑。在云子读中学一年级那会儿,和成为了看看她将来是否适合在长笛这条路上一走到底,特地请了鲍林过来,还哄着她去参加比赛。
然而云子,却在赛场门口嚎啕大哭,抱着三木雅美大喊她不想去。
……
“也许是我和丈夫的期待,让她看见了吧……哪怕我们,真的很努力在控制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她所向往的一切?”
佳月摇了摇酒杯。
还是说,是他们的态度,反而让云子感到压力,觉得她不努力不优秀,父母就要放弃她?怎么可能嘛,那可是她的宝贝啊。云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不会理解错的。
“逼云子去那件事,说实话和成与我都不想的,但和成说得对,她如果永远不敢面对舞台,那古典乐什么的,就是一个梦。云子是喜欢的。她是真的很喜欢古典,谁都能看出来。嗝——但是,但是她得上台啊……她得面对观众和聚光灯啊。”
佳月感觉自己喝醉了,又感觉自己还能再来一瓶。
她和旁边的陌生人聊得很起劲,以至于电话响了都不知道。
陌生人拿过她的电话,那上头标的通讯录名是“亲爱的”,想来是她的丈夫吧。他接了电话,告知了地点,听她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直到她的丈夫到来,中年男人才认出来。
原来这位女士是秋本和成的夫人。
“秋本先生您好,我叫手冢国晴,是和您隔了一条街的邻居。我太太和尊夫人关系挺好,时常从她那里听闻您和您夫人的故事,只是我忙于工作,所以不曾与秋本太太见过面,突然与您打招呼是我冒昧了。”
“手冢太太……啊,是隔壁街的手冢彩菜太太?手冢太太的遭遇,我听佳月和云子都说过,希望能早日康复。谢谢您通知我,我先带佳月回去了。”
*
手冢坐在一边削苹果,一边听父母聊起秋本夫妇和秋本云子的事。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内幕,不如说,这些内幕,说不定连秋本云子本人都不记得。
然而记忆可以模糊,留在心底里的创伤,无论如何都无法模糊。所以她的钢琴声支离破碎,她在网球场边被赶鸭子上架的时候漏音跳音紧张不已。照这个发展,她应该是一场正式的比赛都没参加过。
“国光,你多费费心,别让她再挨欺负了。真可怜。”
手冢的嘴角越发下沉。。
“不会再有人欺负她。”
有他在,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了。
*
秋本佳月终于把梦中最完美的一幕雕刻好了。
雕塑里,加高的钢琴凳上坐了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孩子,旁边的父亲弓着腰带着她演奏,女孩神情开朗,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套缝儿;父亲温柔细致,神色柔和,仿佛在认真细致地讲解琴键;母亲则一脸骄傲,笑眯眯地在一旁鼓掌。
她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下这份作品的名字——
《钢琴旁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