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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偃朝历来规矩,新进宫获得册封的后妃以及第一次侍寝的后妃在第二日晨间须向中宫皇后参拜行大礼,以表衷心及臣服之意。

锦贵妃及另三位贵人进宫时得了册封,而且当夜皇帝萧漓安置在了锦贵妃的永宁宫中,是以,原该第二日锦贵妃及三位贵人应向皇后沈之娴行参拜大礼的。

但由于沈之娴当夜在福熙宫外站了一夜,感染上了寒疾,因此,第二日晨间福熙宫闭门谢客,回绝了四位后妃的请安之意。

如今皇后身子已大好,被耽搁下来的参拜大礼自然是要进行的。

当然,其实她们也应向寿宁宫里的那位沈太妃请安问好的,毕竟建昌帝萧漓曾亲自下的旨意,沈太妃享太后尊荣,可沈太妃自从先帝驾崩迁居寿宁宫后,就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了,平日里连宫里的宫宴都不参与,更别提见什么后妃了。

在众人的印象里,这位沈太妃上一次见后妃,还是帝后大婚第二日,见如今的皇后娘娘。

可皇后娘娘是沈太妃的亲侄女,又是自小与沈太妃亲厚的,还是先帝曾经亲封的太子妃,遗诏中提及的皇后之人,到底要比那些不知所谓的后进宫的妃嫔们有些薄面,又岂是其他人能望其项背的。

七月十六,晨间,沈之娴用罢早膳,在宫里嬷嬷及小宫女的安排布置下,坐在福熙宫前厅的上首位置,等着那几位要拜见她的妃嫔。

还没等到那四人,倒是先等来了萧漓。

那些个嬷嬷宫女并玉儿听闻小太监的通传,面上有一瞬间的诧异,不过在萧漓大跨步的进入福熙宫时,已经谨守着规矩收敛起神色,低着头行礼了,“奴婢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平身。”萧漓目不斜视的走过众人身前,淡声道。

众人这才起身,继续手上的事情。

沈之娴也起身依礼福了福身,“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低低的“嗯”了声,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

昨夜两人刚刚起过争执,这人现在这会儿倒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低眉顺眼仪态万千,端的是高贵大气雍容华贵,一副中宫皇后该有的姿态,倒显得……昨夜他的那顿无名火,像是小孩子耍无赖似的。

想到此,萧漓心里的不豫又冒了出来,在桌案的另一侧掀袍落座,沉着一张脸色。

沈之娴起身,随着他一块儿落座,他的气息就在她的身侧,让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只是,想到昨夜他的话,沈之娴不免在心中低低的无奈的一声叹息。

玉儿手脚麻利的给两人斟上茶,退守在沈之娴的身后,警醒的提防着,提防着皇上再说出什么惹她家娘娘伤心的话。

昨夜皇上漏夜前来,又摔门而去,害得她家娘娘像个小孩子般蹲在地上痛哭,哭得她都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

要知道,她家娘娘自小生病的缘故,小时候就很是懂事,一直比其他人家的小孩儿来得要乖巧许多,从来没有过什么哭闹,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家娘娘这般的痛哭。

昨夜任她如何询问,娘娘就是不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这一切,肯定都与皇上有关。

所以,她要守护好她家娘娘,不让皇上再伤害她一分,即使以她的身份,不过是以卵击石。

萧漓随意的执起茶盏,撇去茶叶浮沫,自在的饮了几口,姿态倒是很闲适,在福熙宫中,就如同在他自己的福泰宫中一般。

沈之娴跟着饮了一盏茶,以茶碗遮挡时,眼角余光悄悄的瞥了一眼身边人,有些心疑。

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刚刚下朝不是该去御书房议事或是批阅奏折的么?

怎会有这般的兴致过来了?在他们刚刚争执过后的不久?

而且来了为何不说话?

总不会只是来她这福熙宫饮一盏茶的吧?

很快,她就知道了,他,为何会过来。

在他们饮完一盏茶后,不多时,外面有小太监通传,锦贵妃并其他三位贵人到了,求见皇后娘娘。

沈之娴听到“锦贵妃”三个字,下意识的朝身侧之人看去,恰巧萧漓也正抬头看她,两人的视线不期然的撞了个正着。

沈之娴仓惶的挪开视线,朝站在一边的嬷嬷吩咐,“宣。”

萧漓收回视线,嘴角漫出一丝隐隐的弧度,周身的气场收敛起,看着竟是心情好上了一些般。

得到通传,封锦绣并了其他三位贵人一块儿入内,见到皇上也在此处,封锦绣眼内闪过一抹精光,转眼间很快隐去了,其他三位贵人入宫后并无再见过萧漓,此时见到人,面上浮现出酡红的娇羞之色,目光不时的偷偷朝萧漓的面上窥去。

四人行至皇上皇后近前,一同福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娘娘万安。”

萧漓将茶盏放置到桌案上,侧头间扫了一眼沈之娴,看也没看近前的四人,淡声道,“平身。”

四人站直身,由着各自身后的宫女搀扶住,站在两侧,有嬷嬷近前,安排参拜之礼。

封锦绣承了个贵妃的封号,自然是第一个行大礼之人。

小宫女在帝后的座位前放置下跪拜用的蒲团,嬷嬷端来备置好的托盘,托盘上安放着两盏新茶。

封锦绣身后的贴身宫女从托盘上取来一盏茶递给封锦绣,封锦绣接过,走了两小步行至沈之娴身前,眼看着她就要依规矩跪下行礼了,却见她动作缓了缓,竟是停了下来。

嬷嬷在一旁小声提醒了句,“贵妃娘娘。”

封锦绣置若未闻,朝面前的沈之娴抱歉的笑笑,眼内却无任何的歉意,“皇后娘娘请见谅,臣妾的膝盖先前一阵跪得狠了,伤着了,找过好些个大夫看过,都说要养着,万不能再行跪拜之礼了,以恐伤上加伤,更难以痊愈,如今这跪拜之礼,恐怕……”

她脸上的模样端的是为难之色,可开口的语气满是傲慢。

沈之娴还未开声,站在沈之娴身后的玉儿已经沉不住气了,哼道,“贵妃娘娘这么说是何意?难道贵妃娘娘先前入宫面见皇上皇后时也不行大礼的么?”

这个锦贵妃,一入宫就抢走了皇上不说,还这般的藐视她家娘娘,难道她还想以贵妃的头衔越过了皇后娘娘去?

而且先前入宫甄选时,她可是亲眼见着这位当时还是封家小姐的秀女佳丽跪拜行大礼的,行动间并无异常啊,怎么,一朝册封为了贵妃,就敢在她家娘娘面前颐指气使了?

“玉儿!”沈之娴赶忙低斥了声,阻了玉儿继续的胡说八道,然后眼角余光朝萧漓瞟去,就怕他一个不悦,责罚玉儿尊卑不分,那就得不偿失了。

萧漓面上却未显不悦,反而饶有兴致的任由着几人周旋,并不开声。

玉儿没领会沈之娴的用意,也是气不过,听闻沈之娴的斥责,小声嘟囔了句,“有什么伤让苏太医诊治诊治,看看到底有多严重,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玉儿嘀咕声小,除了沈之娴,近前几人都没听清,只能看到她嘴唇翕动,并没当回事。

可萧漓是习武之人,自来耳聪目明,再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是玉儿本就没有遮掩的说话声。

听到那三个字,萧漓的神色渐渐变了,看向沈之娴的目光也变得高深莫测。

封锦绣并未理会玉儿的不敬之语,眼瞧着萧漓的目光只落在沈之娴的身上,她忽地展颜一笑,“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去岁冬日,臣妾的哥哥,原禁卫军副统领封锦荣在宫里奋战身亡,臣妾在哥哥的灵堂前跪了一月有余,自此落下了寒疾,就是现下盛夏时节也不见好转。”

“先前入宫时,臣妾是强忍着疼痛才行了大礼的,后来出了大殿后就感到不适了,幸好皇上仁慈,特赦了恩典。”

“不知娘娘是否还记着臣妾的哥哥,可否看在哥哥的份上,允了臣妾这次的不跪之礼呢?”

封锦绣说的话字字在理,寻不出差错,却也字字诛心。

一而再的提及封锦荣,就是再次揭开萧漓与沈之娴两人自责与追悔的过往,再提及了萧漓的仁慈与特赦,却不具体说明萧漓特赦了什么,更易惹旁人胡乱的猜测,最后一问,问沈之娴是否还记得封锦荣,是在沈之娴的心上再次重重的敲下一锤,不让她好过。

沈之娴捏着丝帕的手倏地攥紧,用力过猛,白皙的指尖处一片青白之色。

萧漓的面上也有一闪而过的悲色,沉吟片刻,淡声道,“今日起,免了锦贵妃的私下跪拜之礼。”

此言一出,无需再猜测,在场的众人就都知晓了,原来,私底下,皇上给予了这位新册封的锦贵妃娘娘何种的特赦,何种的殊荣。

即使,事实上萧漓先前并未特许过封锦绣任何。

沈之娴闻言,原本攥紧的手指募地一松,血液流动开,慢慢恢复了常色,她面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在众人看来,沈皇后笑得温婉端庄,雍容大气。

可玉儿在她身后却看得心惊,不知为何,从她的角度,竟是看出了满满的自嘲与落寞之色。

“皇上说的是,就免了锦贵妃的跪拜之礼罢。”沈之娴点了点头,笑得苦涩艰难。

原来,这就是他今日过来的原因。

原来,他是为了封锦绣才特地走这一趟的。

原来,他刚刚下朝就往福熙宫赶,只单单是为了给封锦绣撑腰,好免了她的跪拜之礼。

沈之娴垂下眼帘,掩下满目的悲哀。

其实,他不知道,既然她能逼着自己去亲眼见证他与封锦绣两情相悦共度良宵这个事实,能逼着自己去正视他从前的那些哄人的诳语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能逼着自己去舍弃下他们相交以来所有的物什,她就已经决心要看淡了。

不说他心里的位置,就连他身边的位置,他偶尔的回首注视,她都自知比不过封锦绣,不再奢望了,又如何会计较封锦绣跪不跪拜她呢?

跪了又如何?不跪又如何?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不在乎她的啊。

封锦绣也不妨萧漓会如此说,侧头朝他望了眼,眉目间更添了得意之色,再转回头时,朝沈之娴微微福了福身,递上茶碗,道,“恭请皇后娘娘用茶。”

沈之娴伸手去接,手背露出衣袖的遮掩,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上面有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新伤。

萧漓眼眸一怔,想起来了,这是他昨夜盛怒之下掼了茶盅茶盏时误伤了她的,当时他气极,并未加以理会,不想原来会有如此大的一个伤口。

张了张口,萧漓想说些什么,可转瞬间想到刚刚封锦绣提及的封锦荣,想到锦荣的惨死,再想到母妃的被迫害,陈家那两年的沉寂,前兵部尚书陈有贵,也就是他的外祖,那年辞官后最终郁郁而终,还有那些年来他一个人咬牙闯过的那段暗无天日的艰难险阻,这一切的一切都有沈家的手笔在,萧漓眼眸微闪,几息过后,终是暗沉一片,不见一丝光亮,什么话都没出口。

这么个伤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沈家欠他的,他会一点一点,一样一样,都讨要回来。

谁让她是沈翰声的女儿,谁让她姓沈,这,就是原罪。

沈之娴接过封锦绣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然后递给身旁的嬷嬷,接着,封锦绣再朝萧漓递了茶水,萧漓同样接过,随意饮了一口,交给一旁的嬷嬷,整个参拜之礼才算完。

后面的三位贵人,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如锦贵妃那般的做派,谨小慎微的行跪拜之礼,很是安份。

行完了大礼,照理四人应该退下了,封锦绣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萧漓的身上,拖沓间并未行动。

恰在此时,门外有小太监通传,“太医院御医苏子成求见皇后娘娘。”

萧漓原本欲伸手去取茶盏的手顿住,收了回来,嘴角扯出一抹讥嘲的笑,站起身,冷声道,“锦贵妃既然身子不好,那朕送你回宫罢。”

说完,未再看沈之娴一眼,一甩宽袖,负手而去。

封锦绣面上一喜,福身谢过,跟着已经大跨步往外走去的人身后离去,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沈之娴,唇角微弯,志得意满。

沈之娴没看封锦绣,她只望着萧漓的背影,那道径直离开的,毫不留恋半分的背影,深深的注视着,黯然的注视着,甚至是,无望的注视着。

他为了那人而来,又陪伴那人而去,他的眼中心中真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的存在。

原来,所谓的心之所向,她封锦绣才是他萧漓的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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