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输什么?

钟蘖看着要崩溃了,曹闺也跟着紧张起来:“输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先回去吧。”钟蘖呼出一口气,先一步走在前面,“师妹不是还要给曹润修轮椅么?”

曹润拄着拐杖,依靠在廊柱下,看着曹闺和钟蘖脑袋碰在一起,蹲在院子里给他修轮椅。

好想把他俩隔开,可是他倒了两天的乱,就迎来了钟蘖的报复,这人太狠了,居然拆他的轮椅!现在曹润咬着牙,盯着他们一会儿头要碰到了,一会儿手要碰到了,一颗心就这么揪着,敢怒不敢言。

“师兄你修得好快啊。”曹闺还在排查问题的时候,钟蘖就已经精准的上手了。

轮椅是钟蘖拆的,有他在,当然修得快。

夜深人静,修好的轮椅就静悄悄地停在曹润屋子的门外,曹闺从行李箱中掏出一颗炼制玻璃剩下的蓝晶石,她用铬锭把宝石打磨的极其光滑,形状像一枚刚冒出来的叶子。

半雨拍窗,不大,但没睡着的人听得真真切切。

第二天,早起准备监督弟弟复健的曹闺一开门,傻眼了。

那个扶着曹润在休息的人是谁?他的长马尾呢?为什么又把头发藏到了发带里?

碍着曹润在,曹闺一直没找到问钟蘖的机会,但她能感知到,师兄似乎要做出某种决定,这个决定和昨天他说的那句“要输了”有关。

……

结合卿岳交给他们的医学人体结构图册,曹闺再次看原理图中的那些机构,学得快了许多。

“这是我画的假肢膝关节机构图,主要的作用是保持人行走的稳定性,虽然不能用在外骨骼里,但有很大的参考意义,尤其是像曹润那样腿无力的患者。”曹闺又花了两天的时间,通过星斗的模型模拟了人体大腿弯曲时的运动简图,现在她要进行下一项任务,所以骨骼模型的制造就交给师兄师姐们了。

“师妹,”钟蘖今天的情绪极低,也没有多和周围人说话,包括曹闺,现在他又来找曹闺,“我要去一次码头,买点鱼胶。”

说完就要走,曹闺及时伸手扣住他的肘弯,她看了看正盯着他们这边的曹润,和钟蘖说:“师兄等等,我也去。”

“你去?”钟蘖一愣,眼睛亮了亮,又暗下来,“不用了,我买了就回来。”

曹闺没给他推辞的机会,半推半拉和钟蘖出了煅金园。

“你……”钟蘖不知该喜该愁,叹气,算了,他也管不了小师妹的。

出了煅金园,曹闺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边,没有吭声,她看着钟蘖在码头上转了一圈才淘到最后一桶鱼胶。主街的游人熙熙攘攘,不少板车载着货物进进出出,到了一个人少了大半的巷口,曹闺上前一大步,把一路神游的人堵在原地。

钟蘖差点撞上去,紧急刹住后,懵懵地抬头:“嗯?”

“你嗯什么?”曹闺真想骂人,“你为什么又把头发藏起来了?”

钟蘖躲开师妹的视线,她的眼睛总是不经意间把他牢牢吸引:“我想绑就绑了,没有理由。”

“你——”曹闺还要说,一把熟悉的扇子拦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文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六姑娘?这么巧,天气有些热了,要不去茶楼喝两杯,去去火气?”

“你们慢聊。”钟蘖迈开了步子,从曹闺旁边错身而过。

文并眼珠子一转,又问:“六姑娘?”

曹闺一个眼神也没有赏给他:“不了。”说完小跑一路,跟上了负剑提桶的钟蘖。

“……唉,本少爷还是撤吧!”文并扇子一合,往掌心一敲,退回了巷子里。

直到两人出了城,曹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钟蘖好像在生文并的气,急忙道:“师兄!那个是我家漕运生意的伙伴,我也跟他不熟,我当然还是跟你一起回来的。”

虽然这么说,但钟蘖却不这么想:“你们早在码头上就有交集,一来一往,也该熟了。”

“???”记着呢?曹闺心花怒放,但现在笑出来好像不太地道,不管是不是,她就当钟蘖是在吃错了,她在暗恋期呢,想得多点又怎么了,“师兄,你在生我的气吗?”

钟蘖提心吊胆地看了她一眼,梗着脖子:“没有,你别乱想。”

“那你在生文并的气?”曹闺扣住盛放鱼胶的桶,强制钟蘖放慢脚步,“你生他的气做什么?他一个富家弟子,又欺负不到我们头上来。”

钟蘖扯一把嘴角,强颜欢笑:“那个人很明显就是在打你的注意。”

“哦。”曹闺稍稍落后他一步,咧嘴无声大笑,在钟蘖转身前收敛起来。

钟蘖满是担忧的眼睛望着她:“你可别不当回事,我看啊,玩扇子的男人都花心!你……你没有他那么会与人打交道,要是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可怎么办?”

“爱人不爱人,乘马不乘马,不是所有玩扇子的人都花心,师兄总叫我不要钻牛角尖,怎么自己还钻进去了呢?”钟蘖平时最守墨子的道,曹闺今天就拿《小取》把他堵回去。

惹怒他,不能只有曹闺一个人不好过。

钟蘖不走了,他的表情更吃了苍蝇一样,憋得很,很多辩词在腹中成了文章,可出口的话却成了别的,怨气滔天:“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不一定,”曹闺望着一边的草地,轻轻地说,“他们家确实想跟谈家联姻来着……”

联姻……

钟蘖手脚冰凉,好在小师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半分欢喜,说不定,说不定——

“联姻……”钟蘖差点没找回来自己的声音,“联、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都是墨家的人了,有我、我们在,师妹要是不愿意,谈家也拿你没办法的。”

曹闺仰头看着钟蘖,眼睛炯炯有神:“师兄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钟蘖的心态要炸了,脸色极差,松开了桶,扭头就走,“我看师妹口才挺好的,以后别老跟着我,大姑娘了,要学会自己克服困难。”

猝不及防接过整桶鱼胶的重量,曹闺差点没站稳:“这……”

.

中午,饭菜还是鱼,大鱼小鱼,鱼汤油炸鱼……

吃着吃着,曹闺忽然放下筷子,掐着自己的脖子跑出院子里咳嗽。

钟蘖赶紧追上去,给她拍背:“鱼刺卡住了?”

“……”曹闺乏力地摆头,站起来,轻轻地推开钟蘖,刚才咳地用力过猛,嗓子有些粗,“师兄,我是大姑娘了,注意分寸。”

钟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讪讪收了手:“那……你现在?”

曹闺:“没事了。”

“哦,那回去吃饭吧。”钟蘖走回去,顺便把拄着拐慢悠悠下台阶的曹润又一次拎回去。

抱着拐的曹润眼睛瞪得像铜铃:“???”

曹闺在后头晃悠着,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微笑。

回到饭桌上,曹闺的筷子再次伸向鱼汤,要吃鱼肉,被钟蘖拦下:“你还吃?”

“我喜欢吃。”

曹润皱起了小脸,他姐姐很爱吃鱼吗?

“别吃了,你差点被鱼刺卡到。”钟蘖看看桌上的鱼,没有刺的鱼肚白早被吃光了,犹豫了一下,从汤里捞出那一块厚实的鱼肉,放自己碗里,一根一根的把刺挑出来,又把碗往曹闺那边挪去,“要、要吗?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自己夹过去,介意的话,我就自己吃了。”

“……”曹润看着自己的碗,自己的鱼肉,自己挑的刺,心情复杂。

“吃啊,谢谢师兄。”曹闺把鱼肉夹到碗里,挑了一筷子,师兄挑了刺的鱼肉,真鲜甜啊,她笑眯眯地问师兄,“还可以再来一块吗师兄。”

钟蘖手上一抖,米饭掉到了碗里:“你不是!那什么——”

要注意分寸的吗?

“可我想吃鱼肉,刚才那块就很好吃,一根刺都没有。”曹闺眼里闪烁着喜悦,“我就是没法自己挑干净刺,怎么办?”

要注意分寸的是你,又不是我。

都是气话罢了,谁要你怎么办,钟蘖腹诽几句,这不是说明小师妹还是更依赖他呀!说明刚才小师妹是在闹小脾气呢!不能笑出来,钟蘖把新的一块鱼肉认真地挑干净了,放到师妹碗里,矜持道:“你注意点,曹润十二岁,也不用人给他挑刺了。”

曹润又一次迷惑地抬起头,他今天不哭不闹,安静吃饭,没人夸他就算了,怎么这句听起来是夸人的话,到了他的耳朵里,还是有种被人羞辱的感觉?

是他年纪太小了吗?总觉得自己和这桌人格格不入。

饭后,今天也是曹闺和钟蘖一起去送还食盒碗碟。

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有了回温,钟蘖也没有那么闷那么颓丧,曹闺借机又问了一遍:“师兄,你为什么把头发藏起来?”

“不想给你看了。”钟蘖说完,就觉得自己的头发瞬间成了很私密的东西,是不能轻易被别人看到的。

都是因为曹闺,谁让她总在耳边念叨着师兄的头发好看,喜欢看师兄的头发,云云。

曹闺在肚子里哈哈大笑,嘴上问:“那师兄怎么样才愿意换回来啊?”

钟蘖支支吾吾:“先把食盒还了,你别跟着我。”说完自己大步流星的挤进人多的戴行工坊的食堂里,这里人多,却比和小师妹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松快多了。

交还了食盒,钟蘖一身轻松地出了食堂,背后一只手突然拽住他的头发:“说,怎么样才可以给我看?师兄说了,师妹一定答应。”

你这么大的人了,应该不会无理取闹吧?

“那我说了啊?”反正已经被小师妹撞破了自己的小情绪,钟蘖也不再憋着让自己难受,说之前,他挺了挺腰杆子,“就是,我以后和曹润……还有那个文什么,又不和的时候,你可不可以……”

刚才还义正辞严的,越往后,越心虚,心跳越快,耳朵越红,最后多亏了小巷子安静,曹闺才勉强听到他是在说:“你可不可以先向着我?”

“……”

就这。

曹闺一脸的失望,鼓励他可以再大胆一点:“你这也太简单了,师兄,就这一次机会了。”

钟蘖发际线周围的汗都冒出来了,他壮起胆子,又提:“那就,如果以后有其他人要你做一些会让我不高兴的事,你、你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呢?”

……不如直接就拒绝吧?师兄怎么还自卑起来了呢?

“确定啦?”

钟蘖僵在原地,他有点不太现实的感觉,动一动手指,确定掌心里被塞进来一只熟悉的有薄茧的小手,他又不确定了。

但是他现在很慌是确定了的,比小时候第一次乘坐驾雾车还要慌,心快要跳出来,自己飞了。

距离曹闺问话已经过去了一阵风的时间,除了那只手制动了一下,画面就像是静止了一样,曹闺嫌弃地要抽回自己大胆探索的手:“知道了……”

“换一个。”

“?”曹闺都要放弃了,她一个社恐,都主动去牵手了,还不给反应,心说爱谈不谈,准备撤的时候,手又被牢牢扣住,挣脱不得。

抓住她手的人力气很大,说话却像个胆子小的兔子,还敢转过身来,强装镇定:“我希望未来能娶你的那个人是……是墨、墨家的——唉,钟蘖。”

唉——还是在台词上露馅了。

说完,钟蘖又开始垂头丧气起来:“算了,我知道你不愿……”

“你又知道我不愿意了?”曹闺攥紧钟蘖的手,两人的掌心之间有一团热气,那温度或许要比高炉里还要烫,能直直灼烧两颗人心。

一个手掌大的盒子替换了曹闺的手,送到钟蘖的掌心里。

“送你,如果师兄戴上了,就是我曹闺的人了。”曹闺走了,走得飞快。

送完了礼物,她才开始怂……是不是太强势了?是不是太冲动了?钟蘖如果不要怎么办?如果这一切都是她基于纯纯师兄妹情谊上的过度解读怎么办?

完了,是不是以后只能永不相见了?

钟蘖目送曹闺消失在巷道转角,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

完了……小师妹是不是发现他手抖了?是不是看不起他,被他气走了?

明明是个很简单的木盒,他却连连失误,磨了许久才打开。

盒子里放了一顶男子束发用的发冠,钟蘖扎的马尾一直都用现在绑头发的发带,还没有过发冠。

这这一顶银灰色的镂空雕花发冠,比银的色泽沉,在天光下低调的流趟着高光,勾勒出蜿蜒的藤蔓,正中心镶嵌了一颗蓝晶石打磨成的嫩芽,它的芽尖向上弯出一个弧度,轻轻勾起,透出勃勃生机。

刚刚小师妹说了什么来着?

——如果师兄戴上了,就是我曹闺的人了。

是这样吧?是他想的那样吧?他把盒子贴近胸口,另一只手砸到墙上,额头垫在了胳膊上。钟蘖就这么躲在自己构建出来的小小角落里,偷偷地露出了极其甜蜜的笑。

像极了在做梦。

煅金园里,钟蘖整个下午都在走神,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快进到四世同堂,从而忽视了一脸不爽的小师妹,瞪了他一下午。

收了她的东西,又不戴,什么意思?吊着她吗?

曹润头一回没敢仗着自己轮椅修好了,肆无忌惮地缠着姐姐——她今下午周身的气压好低,好有压迫感。

就连四个师兄师姐也发现了,但他们手里的活太多,顾不上闲聊。

“我今去码头看看带式输送机,你们两个自己吃吧,晚上回来。”曹闺跟曹润交代,在饭点那一刻,在钟蘖反应过来的前一刻,抽身离开。

别啊,曹润望着姐姐渐行渐远,放下了苦苦挽留的手。

钟蘖走过来:“你……你姐姐干嘛去?”

“她要去码头看带式输送机,让我们自己吃饭。”曹润失落地复述一遍,自己开着轮椅离开了。

开云城里有许多水渠,渠水也是从河里引进来的,曹闺看着脚下的潺潺流水,没有心情吃饭,也不敢回去见人。

不幸中的万幸是,今晚她没有在街上遇到文并了,月挂中天,曹闺终于感到了饥饿,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了个新鲜出炉的葱油饼,一路啃回家。

小巷子安安静静的,该睡觉的睡觉,该轮班的轮班去了,只有各个院子的门上挂了灯笼,照亮这深巷的前后路。

到不用担心这里会遇到歹人,毕竟前前后后都是墨家的人。

连续做过四五家门口,前面的灯笼要比来路更亮。

门上依旧挂着一对,而门外的青砖墙上倚着一个身高腿长的年轻男子,他脸朝墙,额头顶着墙面,像在面壁思过,发冠映上灯笼的暖光,半隐半现在如绸缎般的长发间,手上是红漆木棍挑着第三只灯笼,背着拿,平添了一份少年感。

曹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步步走近,那枚发冠是她亲手打的,亲手送的,现在实实在在到了钟蘖的头上,那么说来:“师兄,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钟蘖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走神,他怕小师妹后悔,怕得要命,但他更怕错过,更怕小师妹觉得他是个没有担当的人,所以他来回应了。

是成是败,就看今晚。

“师妹?”钟蘖慌张地转过身,手里的灯笼打在了墙上,摇晃地激烈。

曹闺眼睛里的光是暖的,笑起来也是,钟蘖咬咬牙:“曹闺,我是你的人了。”

小一秒,小身板扑上来,把他扑了个满怀,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能改了,师兄,你没有机会后悔了。”

左手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来,拍拍师妹的脑袋:“墨家弟子,言必信,行必果。”

一双亮亮的大眼睛露出来,钟蘖第一次那么近,那么仔细地用目光去描摹,这对灵气的眼睛,良久,他敏锐的鼻子在空气中嗅到一缕极淡的香味:“你吃葱油饼了?”

“……”曹闺顺势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嫌弃地和钟蘖拉开距离,自顾自踏进院子,啪一下摔上了门。

第二天,曹润又一次被钟蘖从床上揪起来:“我说……差不多得了。”

书院念书几天还给半日假呢,曹润现在走半个时辰还是会打怵,但休息的时间在肉眼可见的缩短。

紧闭的那扇房门将要打开,曹润眼疾手快往钟蘖腿上撞过去,啪叽一下倒在了地上,同时对着刚出门的曹润大喊大叫:“姐——”

曹闺:“?”

钟蘖:“??”

“不是?你?”钟蘖给他气笑了,“你这是跟哪个市井混混学的招数?太流氓了吧?”

曹闺更不吃他那套,都看了两辈子的花招,曹润还是太嫩了点,她上去就是用脚尖轻轻一踢:“少在这里碰瓷你未来姐夫,起来!”

曹润险些心脏骤停:“?”

钟蘖耳朵长鸣:“!!”

“你说清楚!”曹润抱住姐姐的小腿,像个小赖皮,“你说清楚!啥叫碰瓷?”

草了。

“你能不能捡重点?”曹闺把在一旁暗喜的当事人拽过来,抱住他的胳膊,亲密地贴上去,两人在可怜的弟弟面前笑得无比甜蜜,“看见了吗?重点是这个。”

曹润气到能差点站起来:“我不!”他要给娘通风报信!

曹闺:“要去找娘告状就去,不去就把复健时间再加一炷香。”

“……”

院子的门被人突然打开,一个墨袍弟子闯进来:“铁马阁的任务来了——”

吵闹的院子没了声响,被猛然推开的院门“吱呀吱呀”的,慢慢合上。

他尴尬的站在原地,看着钟蘖和曹闺手牵手,曹闺的腿上还挂着一个小孩,他糊涂了:“你们俩……孩子挺大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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