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工坊在此地落脚,只有两个门面,两个院子合并在正中开拓一片空地,石砖铺平,一个水塘在铁匠铺后面,稀疏栽种几颗树,其余三面盖有房屋,一人一间,仍有空余,房屋之间偶尔有间隔,放置一些可露天存放的原料。
铁匠铺与水塘中间有两个炉子,水塘引出一条水渠用来淬火。水塘很大,可以放置两台水轮。
池边种着柳树和一些小盆栽,上头两排屋舍一纵一横,夹着一条小道,后头就是从围墙上开了一扇门的曹家小院。
推开木板门,里头的鸡鸭猛地散开,吵闹又有味儿,院子中心是片开垦的菜地,隔着篱笆也看得到,有些蔬菜的芽儿都已经窜起来了。
江桥指着原来放压水井的一角:“我们把这改成食堂了!看这个小鱼塘,养养鱼,放放鸭子。”
小池塘边还有一排鸽舍,这可不是吃的,每一只鸽子都有一个联络据点,曹闺问江桥:“刚才我师父说书信来回要半个月,鸽子来回也要飞半个月?”
“纯青山庄远着呢,前前后后都是山脉和大江,还有一条磁铁脉,鸽子绕过那里得半个月,人的话一个月不一定能回来。”江桥虽然嘴上很嫌弃,但是眼里的憧憬与羡慕是毫不遮掩,“小师妹你可不知道,纯青山庄是距离墨家巨子堡最近的一个据点,那里有着世界上最厉害的铸造师……”
送别师父和陈坚师伯,工坊一行人又回到铺子里,唯有钟蘖在驿站牵了自己的马跑了。
江桥说:“没事,他就是还没想通,由他去吧,孩子还小。”
曹闺跟着裴端往木匠铺子去,墨香和木香交织,她接过裴端递给她的方巾,系在脑后,掩住口鼻。
木架车床被师兄们当做了桌子,上面摆的是高转筒车的草图,上面标注了一些长宽高。
“唷!小师妹!”一位师兄收了笔墨,对曹闺做请,“来看看这个!这可是你付清师兄我一晚上整理出来的成果!品品?”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眼睛让人打了。”裴端带着曹闺走过去,“你这位付清师兄,可是个达旦通宵的高手,千万不要学他。”
……
曹闺有一瞬间居然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告诉裴端师姐,她曾经也是班里著名熬夜份子。
“这图可是你师弟我实地考察过后定下的图稿,怎么样师姐?”付清倦眼微眯,就跟闭上了似的,在那里邀功,“考虑涨涨月钱?”
裴端怜爱地看向他:“傻师弟……这是师姐能做主的么?你不得写论文?”
“……”说这个付清就要垮起个批脸,“师姐,那是随随便便能写的吗?”
付清的图有很多的文字注释,图稿的样式没有用到画法几何,其画风因人而异,好在,付清的笔触清爽干净,视觉通透,直观地展现了他所设计的高转筒车外形。
图样四周的文字,实则在讲解对应某处的零部件名称以及对它展开讲解的纸张名称,曹闺心中一动,这不就是,没有经过整理的装配图明细表吗?
她看了看还在和裴端掰扯月钱的付清,眼底青黑,面色青白,容貌青涩,怎么看都不是个老成持重、手艺可靠的匠人。
按照付清图纸上的标注,曹闺找到了那张画着根圆柱的纸,这是付清选定的两根转轴,上边一根是岸上轮的轴,下面一根就是水上轮的轴了。
两根轴长短粗细都不同,水中轮轴旁有一行行清瘦小字——水中力奋四百余钧,取轮毂三尺,故轴长三尺四寸,轴径一寸二厘……
付清说这些水流数据都是从侯大人那里拿到的,侯大人手底下有位水利高人,他出的数据要比工坊自己去推测准确很多。
“小师妹有没有问题?”付清已经结束了他的涨月钱申讨,把话题转移到高转筒车上,见小师妹看的认真,他在一旁讲解,“这是高转筒车的大概信息……”
一幅小卷轴递到曹闺面前,她先听见齿轮轮说:任务书已发放。
这小卷轴就是任务书了?曹闺展开一瞧:
【设计简单高转筒车
安装地:扇缘江上曹家河谷上游
生产规模:单件
工作环境:多水
载荷特性:不平稳且有中等冲击
使用寿命:两年,两班制
设计注意事项:设计高转筒车草图,高转筒车装配图一张,设计计算说明书一份。】
当然,付清写的和齿轮轮给她看到的内容还是有出入的,只不过这系统是在借付清之手,将任务书发放出来罢了。
“说起来小师妹还要负责我们高转筒车的论文?”付清问。
曹闺心说,她不仅要写给她师父,还要写给齿轮轮……
裴端说得理所当然:“那不然?谁来写轴承部呢?”
“……”没有人会写了,付清抹泪,以前工坊里负责墨门轴承的胡途已经跑没影了,“这么说——小师妹是咱工坊唯一的希望了??!”
裴端微笑:“是啊。”
曹闺吃饱晚饭的时候,不少弟子才下工,或者出工回来。
裴端带她去了三法工坊的最长的一排屋子:“中间这屋子最大,是工坊的弟子们平日查阅经典的地方。”
书屋里面间隔地摆放了三张巨大的木桌,她都能直接躺在上面打滚,沿墙摆着许多书柜,有窗户的地方会矮下来,其余从头到底都是书架:“好多……”
裴端打开了一张巨大书桌下的抽屉,曹闺上前一看,里面有摆放整齐各种测绘工具和纸张。
天色渐渐暗下,曹闺没有在房间里找到灯。
裴端让曹闺去点上走廊的灯笼,她在临走廊的窗棂边暗下一个木格,三块镜子悬在外面的廊檐下。
镜面将灯笼的光反射到室内,三张木桌尤其亮。
在曹闺瞠目结舌之际,裴端自豪地伸出大拇哥指着那外头:“当然,这屋里也有很多地方有镜片,你来久了,自然会熟悉的。”
用这招来防火——还真是巧妙啊。
陈坚和裴有原离开了,江桥送来消息的时候,曹闺正在制图室记录裴端给她搜集的图纸。
九宫和星斗开始忙碌起来,内存里多了四份零件图了,都和水轮、轴、链有关。
这个时代的图纸,不是三视图,很多小零件需要曹闺建好模型后,一边装配一边补齐。
齿轮轮趁她工作时在她耳边说:
每个人的图纸都会有自己的风格,这一点和西方的工业化不一样,因为在我国古代,工匠就是一门很私人的学术。
一边研究工坊的高转筒车图,一边写说明书,曹闺写好开头就遇到了问题——
没有精确的数据。
看来古人对流体之力的掌控还稍显稚嫩,没办法的,毕竟这个时代对力的定义也是很模糊的,更不用谈什么体系之论。
齿轮轮说:
水的流速计算在《径流书》有记载,受力分析可以等【星斗】将高转筒车的模型建造出来后,系统测算出数据,再一一校核零件。
只能这样了,曹闺借着光,粗略地在稿纸上列下每一章节要计算分析的多级目录,最后敲定了一份设计方案。
轮径1.28m(1明尺=0.32公尺),高32.22m(1明丈=3.22m),图纸尺寸比例尺为1:10mm,机架高度实际测量为320,多水环境的润滑方式为封闭式脂润滑,载荷不平稳且有中等冲击就该考虑木材的重量、密度……
写到这里,裴端来敲窗户:“小师妹,夜深了,回去睡觉了。”
曹闺捏一捏酸胀的手腕:“师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裴端见那依依不舍的小脸,担心她压力太大,“先去休息吧,这不是还有师兄师姐么?”
曹闺被裴端压着回了自己的房间,听她一路劝解宽慰:“刚接手这写论文的活儿,是这样的,掌握不了时间和节奏,心里没有数,压力难免会大。”
“师姐,为什么写论文?三法工坊的规矩吗?”曹闺想知道,墨家要写论文的原因,是不是和现代是一样的。
“是整个墨家的规矩,所有据点每年考核成绩,都按论文质量划分九等,这样可以看出各地工坊的发展情况,还有弟子们的思想层次,再考虑要不要派人前去援助。”
裴端又说:“以前工坊的论文都有胡途来承包,他虽然作为大师兄,却从未指导过这些师弟师妹们,我和江桥是四年前来的,可惜我们只负责材料出入和工坊安全,他非常狡猾地把我们俩都瞒了过去。”
所以……三法工坊很差劲,差劲到连她娘一个外行都看出来了。
难怪她娘并不是很看好墨家这个小据点,原来是成绩太差的缘故。
“祖师墨子以工立世,以辩起家,因而他所创立的墨家,也是当年诸子百家中较为特殊的学派之一。墨家有三物,为故、理、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寻找到我们所言所行背后的真理,只有掌握了真理,才能遵循天道,获得长长久久的发展。”裴端粗略介绍了一番师门,“小师妹,墨家典籍浩如烟海,你的路还很长啊。”
曹闺重复了师姐的一个词:“天道?”
不会又是什么迷信……
“天地万物运行必有其道,你以后会学到的。”裴端把曹闺推进房中,三令五申叫她早睡,明日还要早起修习武艺。
天地万物运行必有其道……
原来如此,曹闺沿床而坐,心中默念这一句数遍之后,翻译成她能理解的话,说出来就是一个词:
“客观规律。”
古人书写条件不如今人,都是怎么简洁怎么写,许多道理都记录得极其晦涩,她在求知和睡觉两边抉择,最后还是跳进了齿轮轮图书馆。
《墨子》是墨家的镇门家学,凡是墨家弟子都必须要学习的经典,在三法工坊图书中,权限是最低的,随便是个人都能看。只不过,如果想得到正确且完善的解读,就得拜入墨家,成为墨家的一员。
“原来钟蘖说的那句话就是《墨子》里头的……”曹闺以前读过《墨子》,然而重点也只是《经》和《经说》读得更多。
这一次,她不仅要学好《经》和《经说》,整一本《墨子》都要认真看完,才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墨家弟子吧!
这是她在工坊过的第一晚,躺在床上,耳畔是蝉鸣流水清风过叶,闭眼入梦,心中的齿轮轻轻转过一齿,她所认识的这一方天地,似乎变得更加辽阔了。
寅时二刻,齿轮轮并没有来吵她,可曹闺的梦越来越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频频敲门声扰乱了她的梦境。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只觉得有些吵闹。
一道耳熟的少年声幽幽传进来:“小师妹,起床练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