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赶到了天印山,并没有发现那两人的身影,平时有事没事都要叫几声的魔兽今日一点动静都没有。
钟清之前从没来过这地方,刚一穿过天衡封印立刻有热浪扑面而来,没走两步他已经是满头是汗,这是火山吗?他后知后觉地想,卧槽这他妈不会是活火山吧?每天就在他隔壁?这么大一座活火山?这天衡到底是什么神奇的构造?
整座山中没有一株树,遍地都是开裂的岩石,覆盖着厚厚的灰烬,缝隙中有黑色的地草痕迹,这四周荒凉的景象看得钟清心惊肉跳,他不敢耽搁,怕下一刻就看见一条白龙冲天而起。你要说叶夔这人挑的还真是块风水宝地,龙到了一定年纪会脱胎换骨,原著中云玦第一次意外觉醒意志就是在天印山,当时的情况凶险万分,那条龙差点就死在这里了。
如今的问题是,云玦现在年纪太小力量不够,觉醒只会更九死一生,且多了个叶夔,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
钟清想都不敢想,立刻在天印山四处找了起来。
另一头,云玦已经来到了层层封印的山口,热浪吹得衣领头发全都猎猎作响。一旁的巨大石碑已经被侵蚀了大半,隐约能看出“涂山”二字,云玦不认识字,他掠了一眼就继续回头盯着那个漆黑的山口,冥冥中似乎是感应到了那地下的东西,他的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幼龙天生对世间万物有强烈冲动与好奇,人遇到危险会恐惧,而龙的本能是迅速兴奋,那是连他们自己都抑制不住刻在骨血里的变态天性。
钟清一度认为这就是龙死的一条不剩的原因,这个种族的习性完全是违背常识的,他们天然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东西,蔑视一切法则,个个都是作死能手。
换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去揭开那山口的封印,可云玦却走了上去,就在他朝着那冒着滚烫热浪的山口慢慢伸出手去,一只手忽然将他用力地拽了回来。云玦立刻回头看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眼睛一锐,“是你?”
钟清抓住了人,山下扫了他两眼,确定他没事后,“叶夔呢?”他四下看了眼,没发现人,他一把拽住云玦,“你跟我走!”
云玦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钟清心道我做什么?!我他妈的快被烧死了你说我做什么?我在救你的命!他道:“别说废话了!立刻跟我走!”
云玦一点也不相信眼前这个三番五次要杀了自己的人,他挥开了钟清的手,下一刻他忽然看向那漆黑的山口,又看了眼钟清,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大好的时机!此地现在没有人,这山底镇压的是曾经杀死无数修士的魔兽涂山,上面镇着无数道门宗师的封印,他若是将钟清推入其中,这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钟清一时没注意到云玦眼神的变化,他现在生怕这山底下的魔兽忽然暴动起来,原著中就是魔兽暴动才引得白龙觉醒,这条龙简直不知死活,他见云玦半天站着不动,不由得有些急了,二话不说伸出手去抓云玦的胳膊,“跟我走!”
龙是种极度自洁的生灵,云玦厌恶钟清碰自己,就在钟清伸手的一瞬间,他迅速地换了个位置,此时钟清反倒离那山口更近了,云玦漆黑的一双眼盯着钟清瞧,也没出声。
钟清没料到云玦的速度这么快,他根本碰不到这条龙,“你躲什么呢?!跟我走!”下一刻,还要伸手的他忽然没了声音,他终于注意到了云玦的眼神,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侧过头看了眼那山口,又看了看眼前少年的眼神,表情没变化,背后的冷汗却是瞬间下来了,卧槽,这条龙不会是打算在这里杀了他吧?!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往外走了一步,也就是那下意识的动作,云玦看穿了他的想法。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终于,云玦道:“你害怕了。”
钟清的表情都变得僵硬了,“我修为远在你之上,我怕你什么?”
云玦的声音忽然低了些,轻飘飘的,道:“可你不会用。”没有哪个宗师高手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人,这人根本就不会用灵力。
钟清想要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那山口瞟去,可高度紧张下,眼睛的转动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他在不停地看着那山口,这个动作将他的心虚暴露无遗。而云玦盯着他的眼神则是愈发的深了起来,仿佛转出了一层层漩涡,滚烫的风吹动着黑色衣襟与头发,清清秀秀的一张脸阴郁又漂亮,山底的魔兽至今也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响,整座山静得只听见模糊的风声。
钟清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迅速加快,越来越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
云玦看穿了他的恐惧,“你还真是个废物。”
钟清想说句什么,却没能够说出来,他看着那个十二岁的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条庞然无比的白龙,仿佛他仰着头正在与那上古巨兽对视,黑暗中的雷电之眼,照耀出幽幽的火光,天地间全是雷霆风暴,他被那道审判的视线钉在原地,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你……”
“你这样恶毒、愚蠢、一无是处的人到底是如何当上修士的?你对别人做过的事情,又报应回自己的头上,对你这种人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下场了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想都是个好主意,而且公平正义。
钟清试着在手中迅速凝聚灵力,却因为太过于紧张根本没法成功,他看着朝他走过来的云玦,终于道:“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中的灵力越来越散,几乎感觉不到了,钟清忽然说:“那一日其实是我救的你!”
“什么?”
“你被人刺伤,是我救了你。”
云玦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连不屑都算不上,就只是笑,他早就看出钟清在暗中聚集灵力想要暗算他。
钟清在求生欲与尊严两者中选了下,立刻道:“不是,那一日确实是我救的你!我为了救你差点就没命了,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只是想让你离开天衡,我从没有想过真的杀你。我对你没有恶意。”说出来的那一瞬间,钟清下意识换位思考了下,这话真的不像能让人相信的!
果然云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他还能做出什么可笑的事情来。
真正的强者绝不会蔑视弱者,他们蔑视的是懦弱与胆怯,尤其对于龙这种曾经一度统治神话王朝的生灵而言。如果钟清此时原形毕露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云玦还不至于这么不屑,要知道钟清就算不怎么会用修为,可他毕竟手握强大灵力,而自己只是个刚入门不久的修士,真的斗狠他是要豁出性命去的。可令云玦觉得无语的是,这个人宁可说这么可笑的话来向他求饶,或者说算计他?也不愿意堂堂正正做个人,到底是谁不配当修士?
钟清要是知道云玦在想什么他是真的会吐血,你才不是个普通修士,哥们!你是龙啊!自信点!你可是天地间最后一条龙啊!你他妈现在还随时可能觉醒意志!我不知道你觉醒意识会是什么情况啊!我你死了就死了吧,可万一你和我同归于尽呢!钟清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蠢,当初脑子里进的水开始往外倒了。
他还在试图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你怎么活过来的吗?有个人和我说,要把我的心挖出来你才活,我真的把我的心挖出来了,我为了救你差点就没命了,我们俩以后会有许多的纠葛,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以后是……”钟清自己都觉得真他妈的扯,“朋友!我们以后会是朋友!”
钟清觉得他现在正站在世界中心拼命地呼唤爱与和平,而对方却完全无动于衷。
钟清重复着“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又看了眼那山口,他想往外走两步,却不知道是不是被云玦盯得太过于紧张,脚下忽然被绊了下,远处一直跟着钟清的唐皎自始至终一头雾水,他不知道钟清怎么怕成这样?眼见真要出事,他正要走出去,远处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钟清看见叶夔从天而降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他仿佛看到了举着十字架的圣父,那一刻的叶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神圣的光辉,连眉目都是说不上来的慈祥和蔼。热泪盈眶,真是热泪盈眶!
“师兄?”叶夔疑惑地喊了一声。
钟清心中猛地松了口气,吼道:“师弟!!!”
叶夔、躲在暗处的唐皎:“……”
叶夔走了过去,钟清几乎立刻站到了他的身后望着云玦,他现在也不解释了,你不是当叶夔救你的吗?行!那就叶夔救你吧!那救命恩人的面子你总要给吧?!钟清想着又回头喊了一声“师弟!”
有一件事钟清确实想错了,叶夔今日将云玦带到天印山并没有屠龙的心思,或者说只是试探。他路上偶遇云玦,两人聊了会儿,没什么话题,正好魔兽涂山一声吼,云玦就说想去禁地看看,叶夔心里早就想试探下这条龙,正好就借机带他过来,两人路上遇到云霞真人的弟子李碧,他在山下耽搁了一会儿,让云玦自行先上山,等他一上来就看见了这一幕。
叶夔看了眼云玦,问道:“你们怎么了?”
钟清摇了下头,“没事。”
云玦看出了钟清眼中的意思,心中又是一声冷笑,他没想杀了钟清,以他的性子,如果他真要动手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直接动手了,哪里还会让这人说这么多废话。
事实上,在云玦眼中,钟清要感谢的是那天叶夔说的两句话,一句是“算是吧,有一些过往的交情”,另一句是“大师兄那边你不必担心,他不会再对你出手”。从小到大,他想要做什么,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可那一瞬间他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如果钟清真的收手,那他也会停手,这事到此为止,也算是还了叶夔的一部分救命之恩。可钟清若是非要找死,那谁也救不了他。
云玦忽然道:“有用之时喊师弟,没用之时就随意处置责罚,大师兄还真是体面。”这说指的显然是钟清与清妙阁前几日责罚叶夔的事情。
钟清一下子就领会到了这龙是在为叶夔打抱不平,你还挺仗义?不是,你小小年纪还会挑拨离间了?好在叶夔是个老实人,并没有将云玦的话放在心上,钟清这边也顾不上这条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他对叶夔道:“我们立刻下山!”他用眼神示意叶夔把云玦带上,叶夔似乎并大愿意,钟清盯着他,叶夔最终还是回头对着云玦道:“我们要下山,你也跟上吧。”
云玦见叶夔这么说了,也没多说什么,临走前,他不自觉地又回头看了眼那山口,刚刚他正要走过去查看那山下的魔兽,被忽然冒出来的钟清打断,可心中那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就在三人即将离开天印山的时候,一声魔兽的怒吼忽然响彻天地间,钟清再次体会到了那种震耳欲聋似的炸裂感,三人一齐回头看去,巨碑轰然倒塌,山口迅速地一道道地裂开,猩红色的岩浆顺着裂缝涌了出来,那场面用一个词去形容,天崩地裂。
千年的封印被那条魔兽冲开了。
龙的反应速度确实是让世上所有修士都要望尘莫及,云玦忽然一把拽住了叶夔冲向了一旁,钟清站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他们脚下所站的地方忽然轰然崩塌,他直接跌了下去。
“师兄!”叶夔下意识要去救钟清,却被云玦猛地抓住,这么冲下去绝对是找死!
就在这时,两道灵索破空而来,叶夔与云玦看了过去,红衣的少年纵身就跳了下去,头发全被烈风激了起来,叶夔下意识道:“唐皎!?”
瞬间翻滚的热气让钟清浑身灵力都绽了出来,他反应也快,立刻想要抓住旁边的石壁稳住身形,忽然一道灵索卷住了他的手腕,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脸几乎是擦到了那魔兽的眼睛,猩红的一只眼,眼角还有岩浆往下流,钟清的眼睛瞪得极大,整个人呼吸都吓停了。那只魔兽只要稍微往上一些,他就会撞上那只眼睛,也许是走运,那原本咆哮不息的魔兽却在那一刻停了下来,它注视着眼前这个只是一小点的黑影。
钟清看见那只眼睛中忽然有滚烫而晶莹的东西一颗又一颗的滚落出来,他被震撼到了,这怪物是在哭?下一刻,那只耗尽全力的魔兽倒头摔了回去,数百根粗重的铁索直接摔在岩浆中,整个熔岩炼狱宛如沸腾的油锅乱一瞬间溅开。
唐皎的手卷着灵索的另一端,他也是整个人都裹在上冲的热浪中,右手抓住了半块岩石,巨大的撕扯力量让他撑得有些艰难,在看到无数岩浆溅上来的瞬间,他直接凌空翻身往上,红色的衣袍斩出一道圆弧,他同时口中念诀,天水唐家的法器那真是天下一绝,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东西没别的特点,就是靠谱管用,关键时刻能保命。
在最后一刻,唐皎硬是凭借着两根灵索,逃出生天,顺便拉出了钟清,两人重重摔在了地上。唐皎手中的灵索应声崩断开,散做了无数的飞光。死里逃生的钟清抬头看去,唐皎也回头看他,下一刻两人都感觉到这地面的震动,“跑!”两人迅速起身就跑,几乎是同一时刻,地面塌陷下去,魔兽的叫吼声贯彻了沸腾的熔岩,黄昏落日照耀着群山大地,举目所见一片赤红,天地为炉烈火众生。
日落了。
云玦原本往外跑,忽然他回头看了一眼,翻出来的熔岩中飘出几片猩红似箭的光羽,那只被困在熔岩中千年、丑陋不堪的涂山魔兽在凄厉地吼叫着,那轰鸣似的声音让他内心的某一处似乎有了些触动,却又不知道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终于,那声音归于一片平静。
山脚下,四个人都逃了出来,还没缓过神来钟清立刻看向云玦,好在云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变化,他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砰一声背靠在了岩壁上。
叶夔问钟清道:“你没事吧?”
钟清摇了下头,“没事。”
唐皎在一旁喘着粗气收拾断了的灵索,他随意地擦去了手掌中的血,视线在眼前这三人中打转,最终落在了云玦的身上,他早就听说过选试会上的事情,却从没有将这位新来的师弟真的放在眼里过,毕竟按照道门规矩,哪一年不是盛产天才修士?那些吹的天花乱坠的天才又有哪个不是没两年就销声匿迹了?关于这个师弟,天衡传得最多的仍是钟清与他的恩怨,可他今日一看,这个弟子貌似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妙妙真人掌管清妙阁也快二十年了,他早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弟子们会趁着你下山的时候做出什么事。因为有所觉悟,所以当他回到天衡,云霞真人告诉他山上出了点事情的时候,妙妙真人很是从容不迫,“慌什么?”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狼藉、封印毁去大半的天印山禁地。
那一刻山风拂面,四下皆静,妙妙真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内心从未如此地后悔过。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如果早知道今日的话,当年他一定会抢着代一清道人下山,这个掌门他代理的真是太累了!师兄啊!你回来看看你收的这四个弟子,他们真的没有消停下来过啊!一刻都没有啊!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累的事情啊?
此时的云须峰中,钟清给唐皎倒了杯水,对于这位反派七师弟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事情,钟清心中还很感激的,人间本无情,全靠反派献爱心。从清妙阁出来后,钟清注意到唐皎一直看着他,他心中也知道这七师弟怕是有话要问他,于是将他带了回来。
唐皎接过了他的递过来的水。
钟清注意到他袖子上有血,“你受伤了?”
唐皎看了眼手心的两道裂痕,还没说话,钟清起身去拿了伤药,这伤药还是上回云玦杀他未遂后妙妙真人为他准备的,他在案前重新坐下,捞过了唐皎的手,唐皎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钟清却已经在给他上药了,唐皎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
“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唐皎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钟清,忽然他抬起另一只手喝了口水,“举手之劳。”
钟清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弱?”钟清知道唐皎一直想和自己切磋,但那个原来的大师兄钟清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有时又确实控制不住灵力,尤其是每次云玦在场的时候,他之前用各种理由搪塞,一会儿是失忆一会儿是受伤,唐皎其实也该看出来一点猫腻了。钟清道:“我确实是比以前弱很多,应该永远回不去了,我没办法再和你比试了。”
唐皎喝着水看着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失忆了,修为也会有所影响。”
“与失忆没关系。”钟清从唐皎的眼神中看出来这孩子现在有点尴尬,等等,这孩子在尴尬什么?他忽然有些不解。
唐皎确实是尴尬,他心中已经猜到钟清肯定出了事情,但他没想到钟清是完全地废了。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尤其是像钟清这种曾经真正地统治过一个时代的修士,不仅弱到被一个后辈威胁嘲讽,如今要对着另一个后辈说谢,说出“我确实是比以前弱很多,我真的没办法和你比试了”这种话,在唐皎看来,这真是极度残忍的事情。亲眼看着曾经崇拜过的传说的陨落,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他没法不尴尬,还有些同情。
现在唐皎回头想想,当初他执意要和钟清比试,钟清找各种理由拒绝他的时候,这人心中又是一番什么滋味?
唐皎问道:“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你闭关多年有关吗?”钟清会变成这副样子,显然不可能是当初他几个弟子不小心打了一顿就能造成的,这个人一定经历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或许这就是他性情大变的原因吧,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唐皎忽然觉得也许他不该问。
钟清感觉这事好像有哪里变得不对劲了,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唐皎却还以为是他说的话刺激到了钟清,道:“算了,当我没问。”
唐皎放下了杯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钟清看着唐皎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离开了,有点摸不到头脑,他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他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呀?这孩子怎么躲瘟疫似的就跑了?
另一头,青阳山。
大殿中,叶夔正在翻阅着有关龙的记载,道史中随处可见有关于遇龙的记载,有农妇说自己家附近的深潭中见到过龙影,有捕鱼人说曾经见到龙从洪水中游过,还有人将各种动物的骨头拼凑起来说这是一整副龙骨,而这些荒诞的故事都被以严谨堂皇著称的道史认认真真地载入其中,流传至今。叶夔面无表情地翻着,忽然他的手停在了某一页泛黄的纸张上。
这上面记载的是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东海之滨曾有一个修士,自幼痴迷寻龙,他信奉龙是世间万物的始祖,坚信龙肉身死而魂魄不灭,为了召唤出真龙之魂,他参考古书构建了一个庞大的阵法,杀死了数万人进行了一场闻所未闻的献祭,包括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相信阵法成功那一日,龙魂进入他的身体,他会化龙封神。
门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叶夔忽然合上了书,他走了出去,殿外站着一个黑衣的少年,他道:“是你,你找我?”
云玦不知为何没有说话,叶夔看了他一会儿,让他跟着自己进了大殿。
叶夔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注意到云玦的右手一直攥在袖中,问道:“你手怎么了?”
云玦道:“没事。”今日天印山上,因为他伸手拽了叶夔一把,那道从地下泼溅出来的岩浆刮到了他的手。
叶夔没多问。在他眼中,眼前的少年根本不算人,他更好奇的是,龙与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今日天印山没有试探出来,他问道:“能和我说一说你过去的事情吗?”他忽然对着云玦很轻地笑了下。
云玦似乎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可以啊。”
云玦对着叶夔说了说八千里村,刚说了一会儿,叶夔忽然问道:“你是孤儿?”
“对。”云玦点了下头,“我自幼是被当地人收养的。”
叶夔道:“你对你的父母没有任何的印象吗?”
云玦摇了下头。
叶夔心中若有所思,脸上却没有表露些什么,他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云玦真的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从小他确实是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些不一样,没什么人愿意靠近他,同龄的人似乎都会有些怕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同,他对着叶夔如实地说了。
叶夔没说话,心中想的却是,这条龙它真的不知道自己是龙,它以为自己是个人,也会因为离群而觉得孤独,这真是有意思。他忽然问道:“你平时爱吃些什么?”
云玦半晌才道:“啊?我都可以的。”
一人一龙就这么一问一答。云玦虽然不知道叶夔为何问自己这些,但他还是一一地回答了。他们两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提到那神秘人的事情,或者说没有拆穿,云玦很难说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过来找叶夔,或许是孤独吧,一个人在世上待得久了是真的会感到孤独,尤其是少年时期,当他发现有个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那种孤独感忽然间就消散了,紧接着就是好奇,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夔和他想象中的其实很不一样,但被找到新朋友冲昏了头脑且正好奇不已的幼龙在当时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叶夔望着他的眼神并称不上友善,或者说只是看上去友善。
从青阳山下来后,云玦一个人走在山道上,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隐在山中的宫殿,心中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慢慢地走着,忽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伤,严重烧伤的地方皮肤已经大块地脱落,露出新长好的完好皮肤,他想到了叶夔问他的那个问题,若是换了寻常人受这么严重的烧伤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绝对好不了,可几个时辰不到,他的伤却已经快好全了。
远处魔兽的吼声还在阵阵地传来,它又想到了今日见到的那只怪物,他原本是要回望山,忽然换了个方向,朝着另一个地方走去。
天印山上,被破坏的大部分封印已经重新修补,可塌陷的山体却无法恢复,妙妙真人与云霞真人站在一块巨大的黑岩石上望着那熔岩中冲着他们咆哮的巨兽,黑暗中,那只赤红色的眼睛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就连妙妙真人也无法说清楚这只魔兽的来历,它从一千前就在这里了,天衡传说中,当时这只魔兽忽然从涂山之原横空出世,所到之处河海枯竭,大地化为焦土,无数百姓在烈焰中灰飞烟灭。原本深陷内战的道门修士只能先联起手来对付这只魔兽,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将它抓住,却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它杀死,于是道门集九州精铁炼出两百多道巨大的锁链,刻上重重的道门符咒,将它永远锁在天印山下。
钟清今天非说天印山是火山,其实在当年,天印山是道门三大名山之一,以造化神秀而出名,是自从关押了这只魔兽后,这山上的灵力才开始迅速枯竭,草木枯死河水断流,魔兽喷出的焰火融化了山底的岩石,将这里变成了真正的熔岩炼狱,天衡宗修士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山头一年比一年热,没办法给它专门设了个阵法挡一挡,至于这道门名山,神仙都救不了了。
说到这魔兽就不得不提起那个著名的笑话。当年道门的人本以为这只魔兽关押个十年也就死了,十年后,他们又觉得再关个十年肯定死了,后来他们觉得下一个十年必死无疑,然后转眼是一千年后的今天,当年说它会死的修士们坟头大树参天高,这只魔兽还在笑傲十年又十年。在这期间,它见证了天衡宗兴起又衰败,无数个轮回,一代又一代的修士来了又离开,有人起朱楼宴宾客风光无限,有人卖山卖水丢人现眼,而它始终都在这里,简直感天动地啊,连天衡宗弟子都给它吼服气了。
或许有一日它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又或许它会挣脱那两百多道锁链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这往大了说是道门倾覆,往小了说就是一场地震的事。对于天衡宗而言,镇压魔兽已经成了他们世代传承的责任,一种公认的天衡镇妖伏魔的象征,这意味着魔兽如果在谁的手上出了事,这一代的掌门不仅无颜面对天衡先祖,还会被天衡后世弟子拎出来一遍遍地鞭尸,鞭到天衡宗绝代。
何其之残忍!妙妙真人扭头看了眼云霞道人一眼,道:“钟清说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他说外面碑上禁地那两个字不太明显,他们没有看见。”
看不见?!妙妙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手指向云霞真人身后的岩壁,“命人在这里!刻两个大字!禁地!要大,把这面山壁给我刻满!”
云霞道人:“……嗯。”
妙妙真人与云霞道人走后,一个身影从刚刚妙妙真人所指的山壁后走了出来,云玦看了眼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自己抬手收拾了把被狂风刮乱的衣领,他无声地朝着那片熔岩炼狱走去。
那魔兽咆哮累了,此时正沉在那岩浆中,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忽然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睛。
被融化的坑坑洼洼的山壁上,一个黑衣的少年正徒手往下爬,遇到踩空的地方就是一个腾身翻滚,魔兽涂山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少年很快就到了山底,黑暗中一点光也没有,他只要稍微失误一点,就会即刻葬身炎火之中。
这熔岩底部只有一小块突出的黑岩能够站人,云玦闭上眼回忆了下那位置,下一刻他松开手,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头发与衣领猎猎作响,他轻盈地落在了那块仅仅够站一个人的石头上,猛地睁眼抬头望去。
那只巨大的魔兽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么,它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云玦也望着他,或许连他心中也想不太明白为何自己要冒着生命危险再来此地一次。今日钟清跌下去的时候,他其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当时钟清以为魔兽看着的是他,其实云玦知道,这只魔兽注视的是自己,那两滴滚烫的泪水不知为何就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未想明白,他就看见那魔兽重重地摔了回去。
孤独的小小少年啊,与那只孤独的巨大魔兽,他们在黑暗中安静地对视着。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召唤着似的,云玦慢慢地朝着它伸出手去,岩浆中上滚的热浪早就将他烫伤了,剥落出大片的血肉,可云玦却还是伸出了手,按在了那只魔兽的一小块皮肤上,那一瞬间,一人一兽的心思似乎相通了,云玦也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黑暗中那双眼睛一瞬间涌出了星海似的光芒来。
少年翻身上了魔兽的背,他注视着被两百根铁链钉死的一串脊骨,所有的骨头都已经坏死,里面有熔岩缓缓地穿过。这一千年来,痛苦的魔兽吐出火焰想要烧断这锁链,却将自己困在了熔岩中。可它从未放弃过追逐自由,哪怕是烧死在这片炼狱中,它也坚持在这一千年中每天扯着那些铁链,天衡宗修士听见的怒吼声,是它忍受剧痛时发出的咆哮声。
少年低下身去,他掏出手中的匕首,却发现坚铁在触碰到那铁链的瞬间融化了,他又下意识地四下看了圈,这里也没有任何能用的东西。
魔兽悄悄地回过头看他,一只猩红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下。
少年想了会儿,忽然他开始在掌中凝聚灵力,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铁链,剧烈的疼痛传过来,少年眉头都没皱一下,冷汗一滴滴地砸下来,还没落地就被蒸没了,他脸上开始有细细的鳞片若隐若现,他抓紧了那铁链,猛地用力。
铮一声,那锁链断开了,魔兽那一只眼睛猛地睁大了。
又是铮的一声,伴随着一道道铁链断开的声响,两百多道铁链摔落在翻滚的岩浆中,少年脸上的白色鳞片也越来越多,烈火翻滚,熔岩炸裂,火光照亮了整个山底,也照亮了少年那张无所畏惧的脸。
妙妙真人这边刚与云霞真人走到了清妙阁外,忽然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叫声响彻群山大殿。守阁一声错愕的惊呼,仿佛是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妙妙真人回头望去,下一刻他也露出了和那守阁弟子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
遥远的天印山的方向,一道赤红的火光直冲天际,照亮了整个天衡东天,猩红箭羽四射。
一千年过去了,连天衡宗的掌门都不知道,那座山下镇压的名叫涂山的丑陋魔兽,原来是一只不死的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妙妙:我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