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时间的魔法……”
藤川凉感到一阵恍惚,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纷乱的回忆又一次在脑海中沸腾了起来。那一切与他有关的过去,同样也是由这样的魔法赋予,而后又被毫无征兆地剥夺。
迹部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海,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
藤川凉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但又隐约觉得这种情况下不能随便回应,只能朝迹部摆出困惑的神情,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双方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正当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时,迹部却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用对我那么戒备。”他注视着藤川凉的双眼,对她缓慢而清晰地说:“你明明知道我说的魔法是指什么。”
汽车在他话音落下时停了下来。
迹部率先走下车,从车尾绕到另一侧,绅士地为藤川凉打开车门。
“请跟我来吧。”他弯腰降低视平线,温柔地向她伸出手,“不用紧张,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聊。”
藤川凉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是在做梦吗?
这场意料之外的见面,这段毫无征兆的对话,以及迹部从刚才开始就让人难以捉摸的态度,这个夜晚至今为止的经历奇怪得不像是真的。她努力思索它们之间蛛丝马迹的联系,但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绝对不仅仅是一场心血来潮的“约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握住迹部的手走了出去。
又一次掌心重叠。内心没有了以往的怦然心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幻和不确定感。
脚底触到坚硬的土地,她松开迹部的手,转头顺着他面对的方向眺望。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下沉的圆形峡谷。从岩壁上宽阔规整的螺旋纹路来看,它就是迹部刚刚提到过的那座金矿。
此刻天空早已暗透,浓稠的夜色悄无声息地包裹了这座岛屿,但峡谷中却灯火通明,照得周围亮如白昼,淡黄色的光线映亮了他们的脸。藤川凉疑惑地打量迹部,他的脸部线条被灯光深深勾勒着,像任何时刻那样耀眼夺目,也依旧是那样遥不可及。
更远一些的地方,一座全透明电梯建在峡谷边缘。裸露在外的轨道垂直深入到距地面足有二三十米的地方,与一座镶嵌在岩壁间的青灰色建筑物相连。
冰冷而现代的设计,与周围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
即使迹部没有做出任何解释,藤川凉也立刻明白,那座神秘的建筑物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它在没有障碍的平原席卷而过,其中夹杂了各种自然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呜咽。空中的云聚拢起来,遮蔽了原本闪烁着的星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
“那是什么地方?”藤川凉鼓起勇气问。
“魔法的源头。”迹部简短地回答:“请跟我来。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轿厢隆隆沉入地下。他们保持距离并肩而站,短短数秒的时间里,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说任何话。藤川凉忍不住回头看了迹部一眼,玻璃倒影中他的脸比记忆里的任何瞬间都要严肃,蕴含着一种她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他到底想问些什么?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所谓的“时间魔法”是否真的像字面意义那样存在?
——如果存在,它和自己的那段脱离现实的经历又有怎样的联系?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着,但答案却无处可寻。
脚底再次传来轻微的震动,失重感也跟着消失了。随着电梯门缓慢打开,这座地下建筑物的内部构造第一次展现在了藤川凉的面前。
外面是一条笔直空旷的走廊,地面和墙壁都被冷冰冰的金属材料覆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装饰,有点像她过去在外国科幻电影里看到过的场景,洋溢着鲜明的未来感,但也丝毫不像是迹部本人会选择的风格——光是看到他一脸自然地出现在这个堪称虚幻的场景中,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可是……
藤川凉想,或许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才是这个世界深藏着的“真实”。
如今再次回想起来,即使先后经历了那两次不可思议的时空跳跃,身为当事人的她也从来没有执着地追究过其中的缘由和契机。
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是我?还会有下一次吗?
类似这样的问题并不是没有在脑海中短暂地出现过。
只不过,第一次回到过去的时候,潜意识中想要逃离残酷现实的她一味沉浸在震惊和喜悦中,因此坦然迅速地接受了意外获得的第二段人生,同时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生活将是她新的归宿;
而在以同样突然的方式重返未来后,虽然她尽最大努力接受现实,整理好被时间搅乱的心情,但很快便随着迹部的出现再次陷入迷茫,紧接着又因为一系列的事件被卷入了新的漩涡,并在接二连三的转折中越陷越深。
藤川堪九郎的葬礼,藤川家的丑闻危机、蒲田的报复性袭击,还有昨晚与森田绫子的见面……
短短两个月中发生的一切,远比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更加复杂。
疲于应付生活变化的她,就像一株被嫁接到新的土地上的植物,努力适应着周围的陌生环境,也因此几乎没有静下来思考的时间。要不是迹部今晚主动提到所谓的“时间魔法”,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把那段回忆彻底尘封起来。
人生终将是一条单行道,她不得不在那些转折点上抛弃过去向前看。
走廊的尽头不出意外地有一扇紧闭的金属大门,光滑坚硬的表面闪烁着象牙似的柔和光泽,上面看不到任何文字或花纹。灯光笔直地投射下来,让她的眼睛感觉不太舒服。
迹部一声不吭地伸出手,熟练地解开了墙上的指纹锁。
金属门悄无声息向两侧滑开,露出背后无边的黑暗,一股冰冷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藤川凉紧张地屏住呼吸,耳边仿佛响起了不存在的电影配乐,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感到浑身血液都在随着空气流动的变化往头顶上涌,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一些科幻电影中常见的恢弘场景。
感应灯光从他们的头顶上空亮起,逐渐蔓延到密闭空间的另一头。
迹部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试探她的反应。
藤川凉怔怔地望着前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出现在眼前的场景比她想象的更加夸张——比起建筑的一部分,这里更像一座从岩壁中挖掘而成的地下工厂。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向下看去,深不见底的空间内布满密密麻麻的金属管道,如同蜘蛛网那样纵横交错,让人难以猜到它们的用途。一段金属阶梯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出去,下沉三、四米后,与另一座悬在空中的十字桥梁相连。
而在桥梁正中央的椭圆形平台上,竟赫然摆着一座与周围充满压迫感的色调氛围格格不入的电话亭:
红色漆面,古典式样,顶部绘有金色皇冠与TELEPHONE的字样。
这样的电话亭,过去在英国曾经随处可见,但却偏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是什么?”藤川凉回头看着迹部,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突兀耸立在这座荒岛上的红色电话亭,在周围灰蒙蒙的背景映衬下,散发出明显的不协调感,宛如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但她同样知道,性格较真、甚至被忍足以“死心眼”评价的迹部并不是一个会随便开玩笑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有着背后的缘由,对他的了解和信任使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迹部扬起眉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
“这个问题轮不到我来回答吧,你明明比我更清楚。”他似笑非笑地观察藤川凉的反应,用一种不信任的语气循循善诱道:“都到了这一步,我们谁也不用继续装下去了,不是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换个方式来问吧。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藤川凉被他的问题弄糊涂了,但还是如实回答:“从来没有。”
“……”
迹部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把一脸茫然的藤川凉留在原地,独自走下阶梯,穿过十字桥梁,很快来到了电话亭的门前。他伸手把门拉开,回头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打了一个响指。
灯光骤然消失,周围一下子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只剩下从电话亭里散发出的淡黄色光源,就好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如果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为什么这里会留下你的痕迹?”
……痕迹?
藤川凉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词的含义,就又看见迹部抬脚走进电话亭,自顾自地提起电话听筒拨号。
他在给谁打电话?
这座电话亭居然还在运作?
她远远观察着迹部,越发不明白他的举动。
一秒、二秒、三秒……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藤川凉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心中的疑虑却在扩散。事到如今,她多少能猜到这座电话亭与迹部反复提及的“时间魔法”息息相关。可在她的想象中,那样的装置应该更庞大、更复杂也更精密。至少不会像她现在所看到的那样,不远处站在电话亭里与她对视的迹部,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聚光灯下深深沉浸在角色里的独角戏演员。
那种光怪陆离的违和感,奇怪得令人窒息,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我……”
她试着说话,但声音却立刻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扼杀在了嘴边。
同一时刻,房间被重新点亮。黑暗中赫然浮现出了一系列漂浮在半空中的三维立体影像。
藤川凉曾经在书里读过类似的全息投影技术,但在现实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不由觉得好奇又惊讶。但这种新鲜感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越来越多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她的心里逐渐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愕然。
——湘南海岸空寂的绿皮电车;冰帝学园人头攒动的荣光讲堂;
——明信片上行云流水的德文笔迹;茶庵中令人不安的闲言碎语;平安夜晚孤注一掷的回避和逃离;
——圣马可广场不停歇的乐曲和令人心动的对视;苏格兰高地下不停的大雪,以及在陷入沉睡前互相依偎着的他们,身体所传递的温度和呼出的白色鼻息。
她慢慢意识到,眼前那些栩栩如生、亦真亦幻的影像,恰恰正是她另一段人生的经历投射。
所有、所有……都是以她的视角看到的场景。
同时也是现在所处的世界中,除她以外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的回忆细节。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得攥紧,咚咚的心跳盖过了耳边听到的所有声音,大脑也陷入了混沌。身体仿佛被冰凉的海水浸透,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无助的感觉。
画面最终暂停在了十七岁的迹部脸上。
那时的他看起来比现在更加稚嫩,但目光和气质却同样锐利。而当二十六岁的迹部穿过投影向她走来时,他们的脸庞在黑暗中重叠交错,显得相似又不同。
归根结底,他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她其实早就明白,却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她对他的爱意不会因为时空的变化而改变,他们共度的时光是她心情的见证。
可是,那些回忆,那些所谓的“巧合”,真的全部都是真实的吗?
“为什么……”
她竭尽全力,也只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词。
“我果然没有猜错。”
迹部再次露出笑容,但在此时此刻的藤川凉看来,他的笑容陌生又没有温度。
“你就是这些“痕迹”的主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从头开始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