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给陈六贪欲银呢?
贪欲迷心,必有灾殃。
这玩意儿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拿谁觉得烧手,张长生跟陈六第一次见,难道跟他有仇?
这肯定也不是,这里面的个中缘由,还是以为这陈六做了昧良心的事。
张长生前几天缝了几句漕运码头的尸身。
其中有个码头粮行伙计,跟陈六是同村的发小,一直在码头扛包卸粮船,为城外的妻子积一些银钱。
那一天,其他粮行的掌柜忽然招来打手,说是他们的运粮船里全是糟糠米壳,舞枪弄棒要打架。
扛包力夫都知道粮行使杠子的危险,怕自己万一把命折在码头,想先把攒的银两留给城外妻子。
但是对手可不会让你出城,只能就近托付给陈六这个同乡发小,万一自己真没了命,就让他把遗物交给妻子。
结果,这粮行伙计真的把命打没了。
可是那天他的老母寡妻来敛尸庄认领遗体时,张长生察觉到这对婆媳囊中羞涩。
他随意闲扯,问出了实情。
常言道,猪油塞喉咙,钱财乱人心,那粮行伙计所托非人,陈六没有信守承诺,把那银子贪了。
张长生本来没兴趣搅合这事,人死尘缘尽,生前有什么羁绊,有什么恩怨,他虽然通过皮影戏看见了,但他也没义务去理会。
偌大的端皇城,他也不认识什么陈六,京城里叫这贱名儿的少说千儿八百。
但是不凑巧,今天就那么蹊跷。
崇班主一句陈六,张长生听完冷不丁定睛细看,啊这,连样貌也对上了。
正是贪了粮行伙计留给母妻钱的那个陈六。
……
当日,陈六拿了张长生的贪欲银。
傍晚回家高兴一跑三颠,剔着牙撂给门口黄狗几块骨头,最近可真是走了大运。
打开床头柜匣从被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罐打开,里面放着八两银子,正是那粮行伙计在码头扛包卸货存了几年的血汗钱。
“狗哥儿,我这不是想拿你的血汗钱,实在是手头紧,日子过的太苦了,嫂子她还没生孩子怎么都能过,大娘都那么大年纪也花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先紧着我,她以后要是再嫁,到时哥们一定给她包个大红包,你就安心走吧。”
生而为人,他很亏心,肯定也怕鬼敲门。
心眼子被钱糊住了,难免说些混账话。
你瞅瞅陈六说的,那是人能出口的吗?
哥们你的钱在我手里,我先给你放着,你老娘太老用不着花钱,妻子没生孩子,改嫁给她封红包。
这些话要是被那死了的伙计狗哥儿听见了,非得拉着陈六一起进阴曹,赶他上那冒火的刀山。
知人知面不知心,生前发小的情谊,相信你才把血汗钱交到你手上,却没想到你猪油蒙了心,贪欲生歹念。
陈六收了钱财,心中变了花样给自己开脱,图个心安理得罢了。
他把从张长生那里拿来的银钱,一起放进小瓷罐放好,塞进里外三层棉被柜里。
但是刚塞进去,陈六心口不知为什么烧得挠心,这么多钱财,被人给搜刮了可咋办?
他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又打开柜匣把钱财给倒了出来,包上布揣进被窝。
半夜三更,有黄狗轻轻嘶哑,不过发出脚踩地大小的动静,陈六居然发虚冒汗,满脸苍白惊坐起身。
他戳了戳被窝银锭还在,想躺下又觉得不安心,怕有人破门而入抢他的钱财,索性下地找鞋,把窗户门栓全都扣紧杠好,反反复复一夜未眠。
翌日逛街,一手捂着袖子一边贼眉鼠眼到处乱看。
看见过路的人走过去,怕瘟神似的欠身躲开,他看谁都有抢钱的歹念,有行人交头接耳,他就以为是在密谋抢走他的银两。
从早到晚,护着银钱,吃不下、睡不着、走路晃荡、眼底乌青、这衰样跟抽了乌石散似的。
心病有药也难医,陈六成天疑神疑鬼已经走火入魔,连日不进茶饭,身体虚耗一空。
不到五天,脸上起了蜡黄,站在戏院的门槛儿上,周围人走动的衣摆风都能吹得他踉跄倒地,眼看着半截儿身子要入土了。
“陈六,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戏院这两天生意不忙,你要不回家歇歇身体?”
崇班主看着陈六这几天虚飘飘像是得了大病,好歹是自家伙计,想关心几句,却反而把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陈六,又给吓得更严重了。
他为什么让我休息,背地里打的什么歪心思!难道他早就知道我手里有钱,想雇人杀人灭口!
疯了,这人看来真是失心疯了。
崇班主人是戏院的东家,本家可是江南出名的昆曲世家,每年都要献名角儿入那重华宫给严贵妃唱曲儿,光是贵妃的赏赐,一个戏院伙计三辈子都花不完。
人家会图你这碎银几两?
这道理要要放在平时,伙计陈六肯定门清,但今天可不行。
陈六疯魔后就没仔细看过,自己宝疙瘩一样捂着的,张长生赏他的三两贪欲银,已经给心口猪油腌得发黑了。
眼瞅着,这样的邪物就要吞噬人命了。
戏院里。
张长生背靠椅子,喝着寻常粗茶,嗑着干花生,看着杵在门口儿快没气的陈六,失望得直摇头,这看着都快被折磨精神错乱了。
这贪欲钵的后劲儿可真大,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硬是被这贪欲迷眼变成了行尸走肉。
所以说这做人还是得修心修德。
张长生明白这次试探到这也够了,再任由他发展下去可就出人命了,那可就要欠孽债了。
陈六只是猪油糊了心眼,昧了人家的血汗钱,虽然事不地道,但也到不了非得死的程度,小惩小戒够了,没必要收了他小命。
何况张长生又不是什么江湖义士,也不是孔孟圣人,说的做的,不过是临时兴起,随心所欲罢了。
他此番用石块化作银锭,其实主要是为了验证贪欲钵的效用,然后才是看不惯陈六贪了寡母孤妻的钱,为她们出头报仇。
张长生吹了个口哨。
贪欲银哗啦燃起来,顷刻间化为烟尘,随着一把花燃尽的,还有陈六那腌臜的贪欲。
“啊哈!”陈六忽然怪叫一句,摸出袖口银钱,看着这么都少了三两,眼前泛起波纹涟漪,随后心中却变得清朗无杂,通透彻骨,一下子想明白了。
“丢得妙,我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黑心之财,拿着扎手,这银两丢了,反倒是像破了魔障,让他把贪欲放下了。
“班主,我记起来我发小托我办件事,您给我一天假,我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