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过去，廖信终于落下这繁琐咒文的最后一笔，他收指的瞬间，袖中飞出一颗贴着一层暗黄人皮的骷髅头颅，只有成人/拳头大小。这骷髅头上还有几根稀疏的毛发，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东西甫一出现，那半空中的血色咒文便朝它飞去，如同锁链般将这骷髅面皮爬满捆住，而后红光大盛，这死人头便复活一般张嘴发出尖锐可怖的嘶吼声。

廖信被这尖啸冲击得脑中发痛，只隔空虚握住咒锁，又喷出一口精血祭上。那骷髅吸了修士精血便迎风暴涨到两人高，廖信将手中锁链一松，低喝一声：“去！”它便带着仿佛千万厉鬼一起哭嚎的怪啸直直朝谷底冲下去，将那紫色毒雾也冲散开。只在眨眼间，这东西便重重地撞到那绿色光罩上，张开大口撕咬起来，而那些血色咒文便如无数条臂膀，也在法宝之上不断冲击，生生将绿色光罩映得一片血腥之色。

廖信此时面色一片煞白，他看见那罩子之中隐约有雷光闪动，想必那二人也在准备着杀招。沦落到此种境地，他再不敢大意，只拿出回复丹药吞吃下肚，又坐在飞剑上修养聚气。

这防御法宝被血魂湮灭咒冲击得波动不断，任谁面前有一张丑陋无比的鬼脸在张口欲要将自己吞吃下腹，都不由得心惊胆颤。柯莳虽未惊慌失措，却也是当下分神查看起来，岂料聂焕剑指点到她眉间，低斥道：“专心！”

见她如此严厉，柯莳也顾不得许多，再次闭眼分离起属性与灵力来。五雷剑阵已附在乌乌剑身上闪烁不已，她在宗门时也将这一绝学演练过无数回，此时已是烂熟于心。现下柯莳借着这剑阵的掩护，却要一心二用，一边用神识分开灵气中的雷霆属性，一边要将浑身灵力压缩到剑尖一点，要在一两日之内完成这两样谈何容易？便是聂清归天生灵体，当年也花了将近一日的功夫。柯莳此时已然脑中作痛，身上汗如雨下了。

聂焕知道她确实到了极限，也不再袖手旁观，她本就坐在柯莳对面，只道了声：“神识放松些。”便抬手又点到柯莳额间，神识便自指尖流入柯莳灵台，也就是神思运转的中枢。柯莳天生感知敏锐，精神力强大，聂焕此刻分神入内，有如一叶扁舟行于汪洋大海之上。柯莳此刻正在运转神识尝试压缩灵气，识海活动十分剧烈，不断掀起巨浪。

不过聂焕那一缕精神倒也不惧，她只稳稳地穿梭在柯莳的灵识之中，选了较为宁静的一处做了锚点，而后便开始哼起歌来。且说识海识海，说是海倒也并不贴切，人之神识比之浩瀚海洋，更类音波。云楼先贤们发现此种奥秘之后，便尝试用音波来引导它，譬如那首云楼之内人人皆会吹奏弹唱的《云海潮生》便是此种可以影响精神的曲子。聂焕此时哼的并非是《云海潮生》，而是一首更加宁静的歌谣，带着一股略有些潮湿的雨意。随着她神识中的音波传开，柯莳汹涌的识海开始渐渐平稳下来，聂焕调子一转，那好似雨一般的曲调骤然变大了些，将柯莳庞大的神魂感知到的杂音完全隔断，她的脑中只剩下规律的雨声。

待到将柯莳的灵台护住，彻底安抚下来，聂焕才有空去观察柯莳领悟的程度。世间探查人之所感所想的法子寥寥无几，最为常见并且最为凶险的便是强行搜魂。所谓搜魂，其实并非是查取魂魄所知之意，而是修为高深者将自己的灵识灌入弱者脑中，将其神魂强行逼出灵台，进而操纵自己的神识运转他人灵台，读取记忆的法子。这种法子之所以凶险，是因为倘若神魂与灵台不合，强行运作，会使人灵台失控，轻则痴呆疯癫，重则毙命，而搜魂之人也难全身而退。

聂焕自然不是用的这种法子，云楼道法万千，而千万年来，若说神魂之法，天下宗门难出其右。云楼中人既知神识与音波相近，而音有其律，那么自然灵识波动也有其规律。虽说天下人神识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过倘若他们所思所想一致，那么其波动也是相似的。通过解读识海波动，聂焕大约知晓了柯莳已然领悟了大半，其灵识运转的规律与自己对灵力分离压缩时相去不远。她本来想着若是柯莳一时半会儿学不会，还要耗费精神引导她参悟，现下倒是省去不少麻烦，自己领悟的终究更加熟悉。聂焕便只分出一分精力时时替柯莳平复识海，并不再多做指点。她也开始养精蓄锐，在脑中推算之后的战斗细节。

且说这血魂湮灭咒耗去廖信二十年修为，连带着他丹田中的金丹都缩小一圈，那这法术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那骷髅头带着极盛的威势足足冲击了半个时辰，数次将这罩子撞开裂痕，不过皆被这上品法宝及时愈合了。直至油尽灯枯，它才带着不甘与怨毒的鬼哭声返回廖信跟前。咒鬼这一趟未能吃到活人血肉，便要反过来噬主，廖信无奈只得又献上两滴精血，才将咒链束住，又把这骷髅头收回袖中。一日之内如此消耗，廖信几乎维持不住飞剑，要从半空跌落。他看着又被紫雾覆盖住的谷底，不由得心中大恨——这些个大宗门子弟，本事不怎么样，全赖着师长庇护，区区一个筑基修士，身上竟有此等宝物，怎么能叫他不嫉恨？

不过便是廖信恨意再深重个百倍，他也确实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只等着柯莳的法器彻底失效，便可一转攻势。不过方才那血魂咒到底不是半点儿用也没有，那乌龟壳子既然被打出许多裂痕来，便是修复了，想必也不及以往结实，说不得今晚它便要破开了。想到此处，廖信摒弃杂念，一心修炼起来。

紫雾之下，柯莳也进展到最要紧的关头。她虽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到聂焕那般随心所欲地操纵灵气与属性，不过她将这一过程分作三步，先是将纯粹的灵气与属性分开来，而后再将浑身灵气缩为一点。这两步柯莳已经勉强完成，现下便只是最后一步：将雷属性的部分特质重新赋予到灵气上，确保这一点灵气能对廖信造成杀伤。她既然已学会分离，那么学会赋予便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这一过程着实繁琐，期间消耗的灵气颇多，柯莳口中时时含着丹药才未力竭。

“呼——”月上中天之时，柯莳吐出一口绵长气息来，她到底是在这法宝被破解之前，做到了。她正要叫聂焕看一看，却见她正盘坐在对面，拿着刀正在刻阵盘，而她身边已经放着三五块束缚阵了。柯莳心念一动，将那凝在指尖的一点灵气收回，再次闭眼，那灵气又瞬间出现，她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

觉察到柯莳的动作，聂焕抬头看她，问道：“成了？”

“成了。”

聂焕便点头道：“那好生休息罢。”

“什么时候动手？”柯莳问。

“你这法宝还能用多久？”

柯莳摸出那法宝的本体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绿色光球，似是绿晶金所制，上面遍布裂纹了。她心疼地摸了摸这宝贝，然后道：“约莫能撑到天亮之后吧，最多不过辰时。”

聂焕闻言，抬眼看了眼月亮，然后道：“黎明时分，谷底起浓雾，天边有光亮的时候。好让他被你的剑阵引住，看不见你。”

“可他一个金丹修士，看不见我到底也能觉察到。”柯莳有些担忧。

聂焕便道：“这你放心，他的神识由我来吸引住。”

柯莳心中虽然忧虑不已，到底聂焕不愿意说，她也不再问。二人就此闭眼打坐，静候黎明到来。

寅时末尾，千里外的山雨城灯火不歇，虽算不上人声鼎沸，却也颇有修士于城中往来。而千里之外的这道峡谷中，万物寂静，许是这几天的大战将鸟兽惊走，远处天空隐约泛出亮光，却连鸟啼虫鸣也未曾听得一声。这谷中紫雾未歇，而又起了厚重晨雾，层层掩盖之下，便是李神都也肉眼瞧不见下面的名堂。

她高悬于结界之外，估算着时辰，倘若聂焕与柯莳还打算反击，想来差不多就是现在了。那廖信重伤未愈，又添消耗，从昨晚到今晨皆是动手的好时机，再拖下去待他恢复一些，就难以得手了。果不其然，李神都刚这样一想过，那谷底忽然传来无数蓝紫明光，而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不断，这声音既出，一道耀眼不可直视的巨大光柱便自谷底直直射向廖信，卷起谷底雾气好似夹杂着雷电的风暴。

-

片刻之前，聂焕与柯莳已然整装待发。乌乌既做了那五雷剑阵的阵枢，聂焕便将天陨递给柯莳，自己拔出李神都赠予的水剑。“我与剑阵一同出去，剑阵慑其面门，我攻其右。待到他身上的灵气转移至右边，你抓住时机，一点破开他的左侧防御，廖信失了左手，此处防御本就不全。”二人面对面再次确认过，聂焕便往口中塞入一大把回气丹药。

“记得慢我一步！”聂焕与那威势骇人的五雷剑阵一同弹出，七道浮空木飞剑被她当空一掷悬在空中如同阶梯。“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她脚下震步连炸七声，脚下木剑闻声即碎，不及眨眼，她已裹挟着弥漫大雾逼至廖信身边。聂焕起手便是风起云涌，这一招本要筑基的灵力才能支撑，她浑身灵力耗干的同时，口中的丹药被尽数吞下，瞬间几欲冲破经脉的庞大灵气又运转起来。

-

那是什么！

廖信最先注意到的并非是那声势浩大的五雷剑阵，谷底有一人卷着浓雾飞出，刹那间神识便将廖信彻底锁住。这灵识威力之盛，比之那元婴女修不遑多让。而这感知中传来叫他几欲胆裂的杀意，非是那种杀人无数的血腥之气，而是如同一柄绝世利剑，当其锋芒，唯断而已！

他来不及避让五雷剑阵，只浑身灵力激转，又将全身的防御器具抛出，要正面硬接这一击。而廖信的全部精神都用于防备那裹着雾气袭来的人影。廖信挥枪欲投，却被对面神识压制，居然锁定不住敌手，就是这么再不能短暂的犹豫时间，青灰色的雾气已经缠了上来，露出一柄无色水剑，是那炼气剑修？廖信再不及惊异，隔着护身灵气，这无孔不入的雾一般的剑气居然也将他的手背瞬间划得血肉模糊。

星光？怎么会有星光！那无色水剑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极不起眼的幽光，若非廖信全神贯注，怕是要将这东西忽视不见。他此时直觉不妙便要转身一避，岂料当面的五雷剑阵炸开他的防御之后虽未造成损伤，其后却缀了数十道束符，又有七块束缚阵法一并贴到他身上，叫他身形一滞。就是这一滞，廖信虽然灵力暴涨瞬间挣脱，却听见右手边传来一声低喝：“星火！”

那方才隐在剑中的幽光接触到廖信灵气的瞬间，便如同燎原之火一般燃烧起来，廖信右半身的灵力被点燃，其势难止！

“喝啊！！！！”他疯狂运转周身灵力汇于燃烧之处，试图镇压这诡异星火，果不其然，灵力增强之后这火势变小了，好似那点点火苗欲要点燃千年古树一般无力。廖信心下一松，正要反击，只觉得左边腰间传来一点痛意，而后万千道雷电于他脑中炸响，顷刻间廖信化为齑粉，连带着神魂都未能幸免。

柯莳踩着飞剑心头急跳，喘息不止，转眼却见聂焕无声无息朝谷底落下去。

“聂焕！”她不及多想，便俯身下冲。

只见半空中，李神都突然出现，稳稳将聂焕接住。柯莳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听李神都道：“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