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齐珉之的话虞言思绪在一恍惚间飘回了八年前。
京都泰安,何等雄奇,何其壮阔,三百六十五坊,七百三十五市,城中之城大阳宫,内外两层殿宇有九千九百之数,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城!
莫高赞誉却犹显不足,于是又有好事者在天下二字前面加上了天上二字。
在那时的京都有件事情很出名,收下曹宏均这个弟子之后宣称就此归隐山林之间,安享晚年的琅琅公谢公路重返官场。
因为此举谢公路在官场上的声名一落千丈。
尽管百姓纷纷为他打抱不平,光是来自天南海北名副其实的万民书,便有三份送到了大阳宫内。
先帝顾虑重重,仍旧是将其放在四品常召士的位子上。这个常伴帝王身侧,被年轻文人视为终南捷径的官位不在六部四库之中,更不在三寺两院之内,显而易见先帝对这位鲠骨忠臣并无再起重用之意。
身为早已落魄的岭南虞家长子,虞言有幸被谢公路收为真正的关门弟子。为了给科举高中榜眼的弟子仕途铺路,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之下谢公路将虞言引荐给文禄寺卿鹤柏之孙解涂元做了伴读书童。
当时鹤柏于庙堂而言,堪比昆仑之于天下众山,无可逾越。
尹党、柯党、连党、童党、秦党……庙堂上诸多党派加在一起,都不如一门两正的鹤家来的分量重。
何谓一门两正?文禄寺设立两百年来先后七任寺卿,出了三个得文正谥号的。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有“宁做文禄翻书郎,不往翰林做学士”的说法,此乃第一正。
另外一正则是有正国斥君之责的国相,领衔文武百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鹤家旁系解家庶出子弟解右元担任。
据传两人年幼时便摒弃家门偏见,共赴白鹿洞书院分别拜于两位老儒生门下。
尽管在政见文章上两人针锋相对,私下里情义深重却并非作假。
虽然这个说法更加广为流传,可还有另外一个更站的住脚的说法。那便是鹤家祖上有据可查的出过两位文正公,煊赫家底不言自明。
自然而然,虞言便成了京都里最前程似锦的年轻人。名气之大,一度超越所谓苏家美玉靳家神通。
“下榻座子楼,邻里拔高阁。行于琉璃道,后随黄门郎。”这几乎是当时虞言最真实的写照。
元启七年六月二十七日,泰安城南临近大阳宫的方垣书院,年迈垂垂的夫子讲着垂拱十六年那一场大旱,诸多流民亡于奔波,有人易子而食,有人饮水胀死的凄惨场景。
坐在门口靠窗的膏粱子弟起身笑言:“岂不蠢笨?愚民当死。适逢大旱,旱魃为虐,草木枯荣无可奈何。然湖海不绝,鳍鳞无数,大树已死且做楼船,远赴海外,岂能因裹腹而丧人伦致死?更何况,牛羊无数,悉心照料,生生不息,待到来年风调雨顺,谈何后顾之忧?”
不待夫子出声痛斥,众多寒门布衣争相起身叫骂,唯独角落里两个年纪不大的读书人相对而笑。
两人正是解涂元与虞言。
自幼深受官场熏陶,精于辩驳之道的膏粱子弟在一片叫骂声中巧舌如簧,每辩倒一人便有其余官宦子弟出声叫好,不过几轮争论的功夫已然占据上风。
老夫子有心阻止,奈何声势具微,几次猛然摔下惊堂木,竟被满堂学子怒目相对。
老夫子无奈抽出戒尺,本想教训膏粱子弟,忽然记起对方乃是将门之后招惹不得,又走向率先起身的寒门布衣。
寒门布衣乖乖受了两戒尺,老夫子循循善诱细讲道理。
膏粱子弟却不愿就此作罢,打心底觉得这场闹剧太小。于是又借老夫子训诫寒门布衣的东风出声挪移。怒发冲冠的寒门布衣作势就要动手,只是没料到一抬起手,没能打在膏粱子弟的身上,却先在无意间给了老夫子一记响亮耳光。
满堂皆是寂静,老夫子悲不自胜,手中戒尺缓缓滑落,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有若平地炸起一声惊雷。
学堂内百余学子纷纷起身作揖道歉,老夫子淡漠弯腰捡起戒尺挂上墙壁,回过身时已经换上了和熙笑脸,继而神情自若郎朗说道:“莫要着急争辩,其中是非曲直,且听我娓娓道来。”
一堂课很快在翻书声中过去,学子撒欢跑出学堂,路过老夫子身边时还不忘记作揖道别。
解涂元和虞言待到所有人离开之后才走到老夫子身边,解涂元作揖行礼而后问道:“顾则成有意寻衅滋事,吴秉之正是当年流民之一,气急攻心之下在学生看来并无过错。为何先生责罚吴秉之而偏袒顾则成,又为何……不生气?”
老夫子笑而抚须,无奈说道:“问的好啊。于事理而言,顾则成当重罚。然顾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今日能在京都落脚,全是顾将军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尚有几分可敬之处。故而,虽当罚,不应当下罚。拿面子换面子,我不觉得自己吃亏。于师道而言,我见吴秉之就好似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天资愚笨,却吃得住苦,这很好。如今他尚且年少,与人讲理之前先叫骂,这是恶习。说不过便要动手,更是不好。两板子,打的重了,又有偏袒嫌疑,枉为人师,应该挨下一巴掌,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解涂元挑挑眉头,犹犹豫豫,拉着虞言走出学堂。
老夫子正低头收拾书籍,一侧脸发现解涂元并未离去,而是站在门槛外盯着自己。
老夫子正疑惑时,听见解涂元这般说道:“学生受教,可觉得先生对,却不尽然无错。”
解涂元说完一溜烟的跑了,虞言跟在他身后快步离去,虽然已经贵为朝廷命官,可毕竟还是这位鹤家嫡长子的伴读书童。职责所在,也只能陪着他瞎胡闹。
出了学堂院落,院门外站着一个胡须拉碴的中年穷酸书生,他正在捧着一本书籍与一位头戴纶巾的学子询问文章精妙处。
解涂元拍拍穷酸书生的肩膀,冷声问道:“刘叔熬,苏子期,顾则成往哪边跑了?”
苏子期对这些事情向来不上心,也不做答,盯着书籍上某一句话沉思。倒是求学的刘叔熬捏着下巴想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道:“儒衫下套麻衣,肚子鼓鼓囊囊,一头钻进小巷,定是去师公巷赌棋去了。”
解涂元道了一声谢,丢下两枚铜板,一路小跑离开。
刘叔熬笑起来更不像个读书人了,手忙脚乱的接住铜板藏进怀里,心里想着今天的馒头又有着落了。
苏子期见刘叔熬走神神情不悦,见刘叔熬回过神迅速收起。讲出了自己的见解之后便不愿意多做停留,轻轻拍拍手转身离去。
老夫子不知何时站在刘叔熬身后,指了指规模不大却有万千气象初具雏形的书院,仍旧是用那一副万年不变的和熙笑脸说道:“致学不问年方,小小院落,来者不拒。”
刘叔熬摸摸脑袋,声音细弱蚊蝇:“待在一群小娃娃中间,不得劲儿。”
师公巷里常年坐着一群棋力深浅不一的牛鬼蛇神。早些时候曾经有一位棋待诏乔装打扮在此执黑让三先,先后百局未尝一败。
一个不大的小娃娃走进师公巷,一边脱掉价值不菲的儒衫,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蛇皮袋子,引发哄堂大笑。
专程给人送钱的小财神又来了。
笑声尚未平息,小财神便被麻袋套住,然后就是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对着他拳打脚踢,打完了个子低的那个走出两步又转身补了一脚。
师公巷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小财神这是做了什么。
不过很快也就没人在意了,小财神顾则成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按在眼眶上,骂骂咧咧的摆下一张用煤炭在白布上画出来的棋盘。
“来来来,谁人与我厮杀?”
小财神的那一张棋盘前很快蹲了不少人,一个不到十岁的臭棋篓子往往落子很快,被对手屠掉了大龙投子认输时又破口大骂。有人狠狠在顾则成脑门上敲了一下,教训他小小年纪口无遮拦。
一呼百应,巷子里很快传出一片训斥声。巷子外路过的行人对此见怪不怪,有一富家翁打扮的高大男子站在远处含笑眺望。
顾则成递给对手银子,对手揉揉他的脑袋,柔声说道:“小娃娃的钱赢了也没意思。不如这样,你回了家专心读书,这锭银子我收下,就当是你的拜师礼如何?”
好像一见到银子就双眼发直的一群棋篓子个个捶胸顿足,倒是没人真的在意银子,而是这个打心眼里喜欢下棋的娃娃成了别人的徒弟。
“虞将军?”约摸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洪爷心虚的呼唤一声,以眼神询问齐珉之,见后者摇摇头,便接过缰绳不再言语。
虞言猛的回过神,歉意一笑。
齐珉之从车厢中拿出两张烙饼连带一只水壶递给虞言。
虞言接过水壶打开盖子仰起头猛灌两口,又咬了几张干巴巴的烙饼,再喝一大口水勉强咽下。这才再次抱拳谢道:“谢了。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齐珉之作揖回礼,面容挂笑坦荡道:“并州逻益郡齐珉之,真算起来,是你虞将军半个师兄弟。”
虞言好奇问道:“为何?”
齐珉之淡然解释道:“恩师郭衷。”
虞言双目绽放精光:“如此说来,还真称不上师兄弟了。早在拜入恩师门下之前,我便与郭衷相识,同辈相交,算来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叔才对。”
齐珉之摆手笑道:“恩师年事已高,不知为何从不曾提及,故而晚辈不知,还望师叔莫要怪罪。”
如此一来虞言彻底卸下防备,丢下约摸半钱碎银子,再次绝尘而去。
洪爷迷迷糊糊,怎么也想不起来齐珉之还有郭衷这么个师傅。
齐珉之皮笑肉不笑,拿回缰绳,淡然说道:“来日结交便是。”
洪爷悚然惊醒,后知后觉吓出一身冷汗,险些就撞上了一桩祸事。不禁在心底埋怨自己几句老了,今时不同往日,悬刀挂剑朝廷虽不明令禁止,可也有条边线禁武的不成文规矩。
不近人情,无可奈何。
回了队伍前方转告师傅齐珉之原话的计楠看着虞言背影心生神往,心底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从计楠腰间的蛇皮袋子里钻出来一颗猴子脑袋,朝着虞言好一阵子呲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