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以后,齐瑾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见着个人就抓着对方不放,老是念叨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渐渐的,宫里就有了传言说太皇太后脑袋糊涂了,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也有人在私底下偷偷议论这是她弑君灭兄的报应。

宫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某一天,小皇帝带着自己新纳的妃子前来拜见。

“祖母,这是刚进宫的杨妃。她会些功夫呢,宫里尽是些无趣的女人,孙儿想着她或许能为您解解闷儿。”

一见到大殿中央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齐瑾浑浊的目光就像是被注入了一束光。

她颤颤巍巍站起来,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怀真姐姐?”

杨妃一愣,回过神后随即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个礼:“回太皇太后,臣妾叫杨婧。”

齐瑾闻言,一头往地上栽去。

“太皇太后!”

“祖母!”

耳侧声音纷杂,可齐瑾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都如走马灯一般不停倒退,一直倒退到她无忧无虑的年纪。

“怀真姐姐!”府中齐瑄安静的院子里,小小的齐瑾一把冲上去抱住面前身穿石榴红裙的女子的腿:“你又来找哥哥玩儿吗?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我最爱的糖酥你带了吗?”

兴奋过头的她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一声轻笑。

被她抱住的人怎么也挣不开,只好认命似的转过身来,面上羞恼一闪而过:“臭丫头,松手。”

齐瑾盯着面前这个穿着女装,桃面含春的“貌美小娘子”,整个人跟见了鬼一样:“哥……唔~”

齐瑄赶忙捂住她的嘴:“这是咱俩的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只要你保密,以后你想吃多少糖酥都行!”

有了糖酥的诱惑,齐瑾连连点头。

齐瑄这才松开了手,似嗔非嗔对着旁边某个笑的花枝乱颤的人抱怨了一句:“这下好了,我齐小将军的威名算是毁于一旦了。”

“小孩子忘性大,慢慢也就忘记了。”一身男装的王怀真俯下身子从怀中掏出糖酥:“小齐瑾,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嗯!”齐瑾重重点头,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她手中的糖酥。

王怀真拨去糖衣,将糖酥喂给齐瑾:“乖孩子。”

随后又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糖酥来:“小齐瑾先去玩,待会儿姐姐来找你。”

“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齐瑾当然也不会再不知趣的留在这里。

她捧着糖酥蹦蹦跳跳走远了,临出门时鬼使神差一回头。正好看到微暮的天光中齐瑄缓缓低头,在王怀真额上温柔的落下一个吻。

谁知那样快活的时光是如此的短暂。

后来,父亲没了,哥哥的腿也废了。

齐瑄大婚当夜,齐瑾忿忿不平跑去质问他与王怀真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齐瑄哭。

细想想,她此生只见过齐瑄在人前掉了两回泪。

皆是因为王怀真。

齐瑄第二次哭,是因为王怀真死了。

齐瑾嫁了凌王,初时满心怨恨,渐渐的倒也真被凌王打动,想要放下往事做一个好妻子。

只可惜当年齐瑄行事太盛,皇帝有心借齐瑾敲打齐瑄,叫她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从此她难以有孕,凌王倒也不怨,只一心一意守着她。

凌王不介意她没有孩子,可凌王的母妃总是介意的。堂堂宫妃不惜以死相逼,终于还是让凌王背着齐瑾与一女子珠胎暗结。

而那时的齐瑾,还在努力的调理身子,期待有一天能为两人诞下一个孩子。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女人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没了,她在凌王面前哭诉,话里话外都指责是齐瑾知道了孩子的存在才暗中下了毒手。

凌王几番纠结,到底是拿这件事问了齐瑾。

为他的不忠,为他的不信任,齐瑾彻彻底底冷了心肠。可笑的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怀孕了。

有了孩子成了母亲,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打算。

先前齐瑄向她隐晦的提过,等皇帝驾崩他就扶凌王上位。原本一切都在按照齐瑄的计划走,可中间还是出了变故。慕贵妃的怀孕让一切都变得未知,谁也不知道最后皇位的归属是凌王还是慕贵妃的孩子。

齐瑄以为,慕贵妃虽生了反心,却翻不出什么风浪,所以并没将她怀孕一事太放在心上。可齐瑾不会小看任何一个母亲,尤其是为了复仇而疯狂的母亲。

齐瑾知道,哪怕过了这么多年王怀真始终是齐瑄心中的禁地。所以她借慕贵妃的手,向王怀真送了那杯酒。

那并不是毒酒,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酒而已。只不过寻常人喝了会没事,王怀真却必死无疑。

当年王怀真贪嘴喝了一口果酒,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所以她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她不能碰酒。

王怀真死了,死前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慕贵妃身上。

那是她第二次看到齐瑄痛哭。

王家女死前的那番话,让齐瑄不再对慕贵妃手下留情,短短几年慕贵妃就一败涂地,下场凄惨。

天宁二十七年,皇帝亡。

凌王登基,改年号为大安。齐瑾成了皇后,而她的儿子,被封了太子。

大安六年,早已大权在握的齐瑄不满皇帝所为,暗中派人下了毒手,随后立即扶持年十一的太子上位。

太子即位,改国号顺宁。

朝中因此有传言说皇帝之死是齐瑾下的手,弑君的罪名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安在了她的头上。

幼帝登位,齐瑄自然而然就成了摄政王。他年岁渐增,人也越来越独断专行。齐瑾母子惴惴不安活在他的庇护里,也活在他的阴影下。

顺宁九年,皇帝年满二十,联合数位臣工屡次请求齐瑄还政。齐瑄不应,反而杀了几个上书还政的臣子震慑皇帝。

皇帝果然不再提还政一事,私底下却与保皇派的联系愈发紧密,就这样“相安无事”又过了四年。

顺宁十三年,年轻的皇帝突发疾病多次昏厥,御医明知症状起因是有人下毒,却无一人敢明言。皇帝察觉到了什么,撑着最后一口气联合禁卫军,于宫廷设下陷阱请齐瑄入局。

齐瑄泰然自若入了皇宫。

皇帝死在了宴席上,禁卫军以“毒杀天子”的名义纷纷将齐瑄包围。

齐瑄在暗卫的护送下逃了出去,立马号令京畿大营入皇城找出那个毒杀天子,栽赃于他的“反贼”。

朔宁遭到了血洗,皇宫被围了起来。

齐瑾的孩子死了,死在了自己的亲哥哥手上。

宫城被围之后,齐瑾穿着兵甲,手持长剑挟持齐瑄的夫人上了宫楼。

隔着人群,齐瑾最后唤了一次哥哥。

她强忍语气中的悲痛,逼迫自己不能掉泪:“如果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的孩子,而现在我手上的人就是对你的警告。”

说着,她手上一重,妇人颈上渗出血来。而她身后禁卫押出几个年轻人,一样的长剑横颈。

齐瑄脸色未变,反而笑道:“我的好妹妹,你真是长大了。”

齐夫人一言不发,其实她也很想知道齐瑄的选择会是什么?这么多年朝夕相伴,他会不会有一点点犹豫?

齐瑄的回答很快就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后娘娘,你从哪里找来的西贝货,竟想随便冒充我齐府的主人?”

“这几个人你要杀就杀,不必废话。”

齐瑄的狠辣无情是齐瑾万万没有料到的,不过都到了这样兵戎相见的地步,他们之间非你死我活不可了结了。

齐瑾微微一点头,身后立时传来一声恐惧无比的惨叫:“父亲,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吧。”

齐夫人心情激动,哭着求情:“看在同出一门的份上,求求太后娘娘放过昭儿吧。他是无辜的啊。求求您放过他吧,您要杀就杀我,求求您了。”

“无辜?”齐瑾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那我的孩子就不无辜吗?”

底下的齐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脸上并无半点动容。可他的手却泄露了一切情绪,双拳紧握恨不得此刻手中捏的是齐瑾的脖子。

齐昭很快没了声息,大滩大滩的血蔓延开来,染上齐瑾的鞋底。

她眼睛里瞥见了一切,恶心得想吐,可又逼着自己必须强硬起来。

“齐瑄,你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本宫向你保证,只要你今日束手就擒,你的这些个孩子都可安然无恙。否则的话……他们就是下一个齐昭。”

齐瑄对楼上一切置若罔闻,命人取来弓箭,挽弓搭箭直朝齐夫人心口而去:“我说过了,楼上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西贝货。太后娘娘下不了手,就由我来。”

“齐瑄你疯了!”齐瑾吓得大叫,被身旁禁卫连忙拉开,这才险险避过那凌厉一箭。而齐夫人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这么死在了相濡以沫数十年的枕边人手里。

齐瑄下令攻皇城,禁卫护着齐瑾下了宫楼,开始抵御齐瑄的进攻。

齐瑾被一路护送着与襁褓中的皇太子会合,她抱到自己的孙儿的那一刻,突然就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能失去怀中这个幼儿了。

齐瑄攻势很猛,不一会儿就突破重重防卫孤身来到了齐瑾面前。

议政殿中,齐瑾抱着孩子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中央身在轮椅的齐瑄。

齐瑄铁甲染血,目光又冷又戾。

“你说我们俩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齐瑾温柔的逗弄着怀中的孩子,仿佛只是在一个温暖的冬天与家人闲话:“如果当年你肯还政皇帝,就此隐退该多好。你我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

齐瑄狠狠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做一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总比做一辈子搅弄风云的权臣来得痛快。”

齐瑾像是想通一般,露出个顿悟的表情:“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她又一笑,目光落在齐瑄的腿上。毫不留情的嘲讽道:“可天下人不会选择一个残废当皇帝。”

有些话从原本最亲近的人口中出来,总是最能刺痛人心的。

齐瑄无法忽视残废二字的刺耳,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天下人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好好好!”齐瑾放下孩子,连连鼓掌:“真是好大的口气啊。看来,从前大家都太小看你了。”

她从龙椅的高台上踱步而下,慢慢走到了殿门口。眼下宫人们偷了许多金银细软正四下奔逃,叛军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整个宫城中弥漫着一股沉沉死气。

空气里隐约传来厮杀声,齐瑾闻之欣然一笑:“你说,这场死局之中我们二人谁会有一线生机?”

齐瑄根本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不屑道:“我京畿大军此刻正在宫城之中,只待我一声令下,便可改朝换代。”

“你挟我妻,杀我儿。齐瑾,我不会对你留情了。”

齐瑾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却是满脸泪水:“齐瑄,你杀我孩子的时候就注定了我也不会对你留情。”

她瞅准时机灵活的往后一退,退出了殿门。而此时此刻她的身后站着无数身穿铁甲的勇士——并非京畿军的装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帝知道在宴席上杀不了你,所以一早就联合了驻南军清君侧。只不过南地距此路途迢迢,总需要些时候。”

“我不过是在拖延你的时间而已。齐瑄,你输了!”

齐瑄伏诛以后,陪伴多年的嬷嬷将龙椅上的孩子抱到齐瑾面前:“太后娘娘……这个孩子?”

齐瑾随意看了一眼:“你派个人将他送回去,再亲自去将太子接回来。哀家以后,要亲自教养太子。”

“是。”

这本就是一场凶险的博弈,她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亲孙儿涉险。

有九死一生的禁卫军前来请示:“回禀太后,叛军已尽数清理干净。”

“不知那剩下的几个齐家子弟……要如何处理?”

齐瑾神情冰冷,没有半分迟疑:“尽诛!”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