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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凤山对于每天下班后担着满担的蔬菜,到山下摆摊换成花花绿绿的钞票,是相当有成就感的。
302国道从章邯岭北侧的坡谷间穿过,将矿区分为南北两部分。
国道南边,由低向高是绵延起伏的山岭,分布着矿区的生产和办公区域。
三座渣石山是煤矿的标志,沿着山岭由近至远,缆绳牵引的矿车日夜不停地穿梭着,向山顶倾倒着渣石,增加着它的高度。
渣山底部连着深深的矿井,断续的电铃声,即使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到,不时有装满黑漆漆煤炭的一串矿车被牵引上来,运到附近的选煤场。
距离高征宇家山坡最近的渣山,明显比另外两座低很多,当地人俗称为三井,那是一座刚开采不久的新井。
高征宇和伙伴们时常会去那个矿井周围玩。
印象深刻的是渣山下黑漆漆的井口,他们试图结伴壮着胆往井下探险。
沿着坑道进去十几米后,坡度陡然变成六、七十度的样子,黑亮的铁轨两侧和矿井顶部用整齐的坑木支撑着,深深地插向地底深处,从里面往外透着阴冷的风。
大家互相看着,无论怎么吆喝壮胆,没有一个敢再向里面走。
有一次,正赶上矿工升井。
随着缆绳不断向上收起,先是几道头灯的光在晃动,随后听到矿车碾压铁轨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七、八辆塞满了矿工的矿车鱼贯而上。
一个戴着安全帽,脖子上扎着蓝白色毛巾,队长模样的立在第一辆矿车前。
矿车过了井口,只见他敏捷地跳了下来,伸手拉动着铁轨旁边的铃线,几声长短不一的电铃声后,矿车停稳,矿工们纷纷跳出矿车。
当矿工们开口说话时,满是黝黑煤尘色的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仿佛提醒着人们,他们不是洞穴生物,而是活生生的人类。
那一刻,高征宇明白了为什么父亲高低不让孩子们接他班的真正原因,正如高凤山所说:‘下井挖煤就是几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在地下好几百米,有个好歹,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三座矿井到国道之间,有简易的道路相连,沿路配套着矿机械厂、砖厂、选煤厂。
紧邻国道边的南面缓坡上,分布着矿办公楼、俱乐部、运输队、篮球场、粮食所等单位。
近几年,随着二井和三井的投产,矿区逐渐扩大,南侧办公区的西侧,沿坡新盖了几栋平房,用来解决工人及家属的居住问题。
国道北面,越过农田谷地是一处漫长的坡岭。一条能并排行驶四辆马车的黄沙石子马路,从国道向北一直延伸到坡顶。
上了坡岭,顶部相对平坦起来,那里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松柏林,是为解放这座城市而牺牲烈士的陵园。
高征宇的学校和附近单位,每年清明节都会组织到这里扫墓。彼时,陵园里红旗招展,白花遍地,人们有组织地或默哀、或宣誓,穿插着举行仪式的、野餐的,遍布各处,是一年中人最多的时节。
这条黄沙石子路,离开国道经过一个打谷场后不远,又向西岔出一条泥土路,跨过一条小溪后也笔直地向北,越过农田和一条横亘在学校操场前的土路后直通坡顶。
在这两条路中间,依坡而建的七排红砖瓦房,是矿区最早的家属宿舍区。
黄沙石子路的东侧是三道公社丰产大队部的所在地。
供销社紧靠着国道边,一长排红砖瓦平房面南背北,分别是百货部、日杂部和副食品部,后院是废品收购站,再后就是大队部了。
这些所在与矿办公区隔着国道相互呼应,加上郊县汽车也在此有一站停靠,逐渐在这一带形成了镇子的规模。
因为地势处于谷底,这里被附近的人们习惯地称为山下。
在高凤山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后没几年,附近生产队的人,隔三差五会自发地将一些自己种植又吃不完的农副产品,摆在国道边树荫下售卖。
之后,随着政策的放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此摆摊,俨然形成了一个市集。
对于摆摊,高征宇是不陌生的,大概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就有过出摊的经历。
那是高凤山将自家的房子盖好后,房前屋后近一亩半的土地,被开垦成了菜园。房子北面的地比较平坦,被犁成十来畦南北向长条菜圃,上面种满各色时令蔬菜。
春天刚过,先是韭菜、小白菜、水萝卜之类的收获;进入夏季,西红柿、豆角、黄瓜,茄子,辣椒等陆续下来了。
到了天气渐凉,土豆、胡萝卜、青萝卜、大白菜之类的又铺满了菜园。房东头的那口自打水井,源源不断地灌溉着园子里的一切。
高凤山每天下班后,都忙于侍弄它们,精心的打理使这片菜园郁郁葱葱。
红黄橙绿的姹紫嫣红,地里、枝头、架上硕果累累,“岭下那个姓高的山东棒子会种菜”,在附近的一带生产队都出了名。
满园的蔬菜里,最令高征宇惦记的是西红柿和黄瓜。
眼看着开过花后,果实一天天渐大,每次去屋后的半露天厕所路过时,他都会忍不住蹲在秧子下面端详一番,暗暗计算着时日,抢先在它成熟的那一刻,把它摘下来,送进自己的肚子里。
这些可以生吃的蔬菜,第一口总是令人期待的。
看着那几个最先结果的西红柿,向着太阳的一面由青涩慢慢地开始泛红,琥珀色的柿皮下面,隐隐透着成熟的籽粒轮廓。
高征宇往往等不及完全成熟就会把它摘下来,在背心上略一擦,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那汁水甜中略酸,黄的汁、绿的籽、泛红的沙瓤顺着嘴边喷溅出来,流满前襟。
而对于满架的黄瓜,只盯住最先结瓜的那颗死守,可能会失算。
不知什么时候,其他秧子上会突然冒出几根更茁壮的瓜条来,争先恐后地赛过被看好的那根。
尤其是刚下过雨后,翠绿的瓜条顶花带刺,在阳光下泛着珠光,分明就是一种无声的诱惑。
摘下来‘咔嚓’一口,新鲜黄瓜的清香,瞬间盈满了唇齿,萦绕在四周。
吃完回到屋里,任何一个人都能立刻判断出:“你偷吃黄瓜了吧?”
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
黄瓜临近罢园时,架子上最大的那几根是断断不能摘的,对此,高征宇有过教训。
那年仲秋,高征宇觉得有几天没去地里转悠了。
那天,他走到菜园深处,在秧架上发现了几根又大又胖的黄瓜,枯黄的叶子已经遮挡不住硕大的瓜体,表皮已经泛黄开裂。
他觉得奇怪,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大的黄瓜被忽略了呢
?他顺手摘下一根,咬了一口,觉得有些酸,皮老籽硬不好吃,就扔到一边的土篮子里了。
结果,第二天,高凤山发现了这根丢掉的黄瓜,问孩子们:
“是谁把我留做种的老黄瓜给摘下来了,满园子那么多黄瓜,你们不吃,单单吃那根老黄瓜干什么,又不好吃。”
高征宇暗暗吐了吐舌头,没敢吭声,从此再也没摘过老黄瓜种。
高凤山家的房子南面是个缓坡,这片坡地被改造成了葡萄园。
高征宇不知道父亲从哪弄来的葡萄苗,有巨峰、玫瑰香、红宝石。这些枝枝叉叉的小枝苗,根部被土壤包裹着,移栽到已经施好肥的园里,在每个秧苗下的环形坑里浇足水。
高凤山又买来一些水泥,倒模做成电线杆子状的柱子,上面拉上铁丝,搭起了简易的葡萄架。经过两年的精心侍弄,翡翠伴着琥珀色的葡萄,爬满了架子。
这前后园子的收获,仅靠高凤山一家人是吃不完的,即使忙不迭的吃,也仅能消耗菜园里的极少一部分。
高凤山的目的是把这满园的绿色,换成贴补家用的收入。
高凤山对于每天下班后担着满担的蔬菜,到山下摆摊换成花花绿绿的钞票,是相当有成就感的。
虽然是大老粗,但高凤山一直关心时事。
通过听戏匣子里不断的广播,明显感觉这几年的风确实在变。
他从一开始对包产到户的不理解、观望,觉得那是违背了老人家的主张,担心过一阵子又要运动变回去。
听得久了他就琢磨着做些什么,最后下决心非要坚持退掉矿区宿舍,自己盖这么一处带前后园子的房子。
他的目的就是借着政策的放开,能依靠这前后园子,改善全家人的生活。
和以前偷偷摸摸搞些副业相比,高凤山对现在能光明正大地摆摊很满足。
不过,有一点,包括高征宇在内的孩子们对他颇有微词,为什么最时令的蔬菜刚下来,要先拿到山下去卖,不让自己家先吃呢?
高凤山言辞切切地对孩子们说:
“早吃晚吃,还不是吃。再说,这些东西你们又不是没吃过,晚几天吃没什么大不了的,趁着刚下来的新鲜劲,能卖个好价钱,一斤能卖平时好几斤的钱呢,谁不图吃个新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