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高征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院子里,新打了口井,井水汩汩涌出来,甜甜的……
母亲放下怀里的四弟,走到靠墙的柜子前。这是一个下面饭橱上面工具橱兼用的柜子,一米多高,朱红色油漆。
母亲拉开顶部三个抽屉中的右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包,打开里面的一个本子,拿出夹在里面的两种颜色的纸票,又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交给高征宇。
“这是白酒票、糖票和钱,放学后去矿小卖部,舀上一斤散白酒,称上半斤白糖,晚上给你爸炸花生米,填和填和他。”母亲边说边递给高征宇。
“可盯好了称啊,别让那个胖售货员给骗了。白酒一斤六毛五,白糖半斤两毛七,公家的价。”母亲叮嘱道。
“好咧!”高征宇轻快的答应道。
高征宇属于那种做事细心又让人放心的孩子。大概从他二年级开始,家里买些零零碎碎东西的任务,基本就交给了他。
他也乐于跑这些腿,一来他喜欢这种信任;二来报完账后,零零散散的一、两分钱,母亲就会赏给他。那年头这可是很多孩子梦寐以求的外快啊。
就因为这,哥哥高征民好几次动员他:“够意思,弟弟,用你攒的钱买几个糖块吃吧!”
是的,糖块。煤矿小卖部的食品玻璃柜台后面,摆着几个圆圆的玻璃瓶子,小小的口,深深的大大的肚子,里面是花花绿绿表面还沾着晶莹颗粒的水果糖块。
每个小伙伴都知道那些糖块的价格,一分钱一块。如果肯花上一角钱,可以得到十一块呢。这是彼时高征宇般年龄大小的少年们最大的诱惑。
也难怪,哥哥高征民隔三差五总要想办法用手里各种花样的东西换他的零钱。
有时是沙果(海棠果)、有时是乌咪(一种高粱结穗失败后变成的美味,吃完满嘴乌黑)、有时是个弹弓、有时是用自行车链条做的可以射火柴棍的“枪”。
然后高征宇拿出藏在哥哥找不到地方的零钱,让他去买糖吃。当然,买回来少不了有高征宇一份。
但少年高征宇是从来不会用自己手里的零钱买糖吃的,他认为不划算。
他的诱惑在家属宿舍区山坡下面,紧邻国道的供销社里,摆在柜台后面,只能看到封面,不花钱买绝不会随意让人翻看的小人书。
在高征宇心里有清清楚楚的一笔账,十一块糖块一毛钱,小人书薄一点的九分钱,厚点的一毛几,最贵的是分上下两册的,两毛几。糖块吃到嘴里,很快就化掉了。
小人书,可不一样,可以天天看,可以看好多遍,还可以借给愿意和自己玩的伙伴看。这多划算啊!他有个父亲用木板条给他钉的书箱,里面满满的都是小人书。
父母都清楚高征宇的这个爱好,尤其是高凤山,无条件支持他买书,即使是很拮据的日子,也尽量会挤出一些零花钱给他买书。
高凤山说:“俺是大老粗,就是受了没文化的制,如果能识文断字,肯定会让家里过上更好的日子。”
也许还因很久没在父母身边,父母一直对这个喜欢读书的二儿子略有偏爱,这也是高征宇的兄妹们一致不忿的看法。
说起成为家里的小采购员,有两件事至今让高征宇记忆犹新。
一件是逢年过节时的排队买菜。那时城镇户口买菜是要凭本票的,按人口每户每人几斤的分配。每次交钱收票后,还要在菜本上盖上售货员的印戳,防止重复购买。
而卖这些东西都是定点定时的,只有当菜站的门板打开时,才有菜卖,卖完就关板。
但要说排队,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很难想象饥肠辘辘人遵守秩序的觉悟。所以,有哲人说精神层面的素质,大抵要在基本的物欲需求被满足之后才能实现。
有个极端的例子。听当地的老人们讲,当年解放这座城市前,因为被围困日久,城内的国军军官用一个大饼子(玉米面做的),就可以换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还得是大学生。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个活下去的玉米饼可以冲销多少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梦呢!
所以,让高征宇排队买菜,本身就是一个挑战。
望着高出他半截的大人们,再看看自己的个头,别说挤进去了,高征宇连试一试的念头都没有。直到周围的人提着大蓝小筐往回走了,高征宇才能在别人挑拣剩下的菜堆里,买些又老又蔫的回家。
每每这时,父母也没有过多的责怪。父亲只是告诉他要动脑子,比如溜着墙边往里拱之类的。
于是,高征宇下次买菜时就试了试。
可他刚沿着墙边往里拱,一条硬硬的膝盖立刻顶住了他的胸口,生生的顶着、持续的发力,使他憋的喘不过气来,哪有什么力气再往里面挤呢。
高征宇无奈只好退了出来,看着拥挤的大人们毫不相让,少年高征宇只好另想办法。
他发现了菜站售货口上面的石棉瓦遮雨棚。顺着烟囱攀上屋顶,这对在山东老家苹果树上练出身手的高征宇来说,是轻而易举的。
只见他嘴里叼着本票,两臂向上夹住方形烟囱外壁,两个小腿同样夹在烟囱下部。先是手臂向上移动,夹稳后腿再跟上,没几下,他就站在了雨棚上。
接下来,他小心翼翼的爬到了雨棚的尽头,伸手将钱和菜本递给售货员,说:“阿姨,给我称吧。”
话音未落,哗啦啦,高征宇连着身下的一块雨棚,一起落在了挤做一团的人头顶,落在了半掩在雨棚下的柜台上。
即使是天上落下个活人,拥挤的一家采购之主们,毫无避让之意,继续争先恐后地挑选着自己要买的东西。
买不到新鲜的,大不了吃些老的、蔫的蔬菜。但第二件事却让整个家庭被高征宇连累了,因为,他把粮本丢了。
这件事发生在高征宇小学三年级那年的秋天。按照惯例,每个月的25号是开始供应下月新粮的日子。这天,高征宇都会去粮食所补充一下家里的急需。
这次,高征宇和家人实在是找不到粮本了。在一阵翻箱倒柜之后,高征宇又沿着每次到粮食所的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路边的草丛里、石头缝都找了个遍,甚至高征宇连续几天的梦里都幻想着那个粮本回到了眼前。
大人们一致推断,上次买粮后落在粮食所或路上了。
无奈,只好申请补新粮本。那时,没有粮本,工人家庭是无粮可买的。可粮食所的条件是,原来粮本上的存粮由于查无凭证,一律作废;而且三个月内没有细粮供应,只能按每人的份额,供应玉米面。
所谓的细粮指的是大米、白面。按高征宇理解,大概是相对于玉米、高粱米之类的粗粮更细润爽滑容易下咽吧,所以称之为细粮。彼时,这些是各家各户改善生活的主要品种。高征宇家的粮本上足足有几百斤的细粮存粮,之所以如此阔绰咱们后文细说。要知道,那时这些细粮比钱还要金贵呢。
没办法,全家人只好跟着高征宇吃了三个月玉米面。
这件事让高征宇一直耿耿愧疚。正因为这件事,他也落下了一个毛病。自此,不论何时,只要起身或者离开,高征宇一定会对刚才呆过的地方前前后后检查个仔细,确认是否有遗落。
时间回到那天放学,高征宇成功避开小捣蛋们的纠缠,将东西买回了家。
一般情况下,那些孩子只对欺负他感兴趣,不会抢夺手里的钱或东西,因为那会被告到家长那里,接下来就意味着挨揍。
说到告对方家长,大多时候高征宇是不屑的。
印象中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他的头被欺负他的同学打破,高凤山闻讯后赶来,飞奔着抱着鲜血直流的他到矿医院,头上缝了好几针。当天晚上,打人孩子的父亲押着孩子上门道歉,还买了饼干罐头之类的。
除此之外,即使外面挨了欺负,他也很少回家诉说。更不会找对方家长,至于为什么,他也没想过。
一进门,就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里屋,父亲正和几个工友谈笑。
母亲见高征宇拎回来的东西,赶紧将年前山东老家邮来的,吊在屋顶篮子里的花生米拿出来下了锅,用油炸好撒上糖,连同早已准备好的葱花炒鸡蛋、干豆腐拌白菜丝等菜,热水烫上白酒,一起端着送进了屋里。
那天夜里,高征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院子里,新打了口井,井水汩汩涌出来,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