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各种欲望里,只有当这个欲望看似不那么遥远,经过努力而又可以实现时,那种追求的快感,才使人感到快乐和满足。

高征宇终于拥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这是一辆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上海自行车厂出产,锰钢,半链盒,双面转铃配置。崭新的二十八寸镀铬车圈和黑色烤漆的梁架,在太阳底下泛着令人陶醉的光。车身遍布的永久商标,任何时候看上一眼,都令高征宇感到熨心。

要知道,按照一凤凰、二永久、三飞鸽的自行车品牌排序,永久当时可是占了第二位置的。

这三个品牌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国人眼里,绝对不比现在人们心目中的奔驰、宝马、奥迪逊色。

由于供给的缺乏,虽然每辆自行车的价格,需要普通人三四个月的工资;但如果想要购买,还必须凭自行车票供应。

而这个供应票,又是限额的。除非有商业系统(商业局、供销合作社)或者县局级以上官员的关系,否则,一般家庭很难弄到这种非日常生活必须品的指标。

那个年头,物质和金钱是普遍缺乏的。在有限的商品和资源面前,权力比金钱有着亘古既有的硬通能力,作用也几乎是无所不能的。有了权力,可以解决钱无法办到的事,也可以用有限的钱,买到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享受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生活。

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是高征宇梦寐以求的。

领到集中发放的薪水后,他没有急于去实现儿时朴素的梦想,买上一堆饼干吃个痛快。在给家人买了礼物后,对于怎样支配剩余的工资,高征宇有自己的打算。

随着阅历的增长,他领悟了一个道理:人的欲望会随着自身条件的提高而不断增长。在人的各种欲望里,只有当这个欲望看似不那么遥远,经过努力而又可以实现时,那种追求的快感,才使人感到快乐和满足。

那个吃够饼干的梦想,因为时过境迁以及实现起来毫不费力而变得无足轻重。少年时的口舌之欲,在青年高征宇面前,已经不再诱人。

有了可以独立支配的金钱,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目标,如今有了实现的可能。

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那个年月一辆自行车对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它的价值不亚于现在家庭的第一辆汽车。

高征宇从上初中时起,就一直渴望着能骑上拉风的自行车。

初中二年级,高征宇转学到了离家十多里、介于矿区和城市之间的临城市第十六中学。前文几次提到此次转学,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

高征宇跳级到矿子弟中学初中一年级后,学习成绩依旧很突出,但课堂上的纪律依旧混乱不堪。

煤矿子弟学校的学风,能好到哪里去呢?

那时,整个社会尚处于拨乱反正的状态。而类似矿区这样工矿企业自办的学校,无论是师资力量和专业性,都游离于体制教育之外。

加上这些矿工子弟的家长多是文盲或重体力劳动者,对孩子的教育也多是拳头棍棒为主,学生得不到很好的引导,所以,这类企业的学校,无论是教育质量和升学率,往往都处在下游。

高凤山虽是大老粗,但对于孩子的教育重视,却是很有前瞻性。除了朴素的“志气”类上进心启蒙,平时对高征宇的各种关于买书、跳级等学习方面的要求,都给予积极支持。

得益于读书多,又善于思考,高征宇每每会在课堂上提出很多有深度的问题,老师多数情况下给不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有的甚至选择回避。

高征宇渴望学到更多的知识,不甘心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需要一所更好的学校。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转学。

当高征宇和父亲说出转学的愿望时,高凤山很是支持。对于求学上进的儿子,高凤山也认为煤矿的这所学校,已经不能满足儿子的求知欲。只有转学,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

高凤山对高征宇说道:“转学好是好,这十六中可是郊区重点呐,是附近最好的学校了,如果能转到那里敢情是最好的,可咱家没有那儿的关系啊。”

“那怎么办啊,不管怎样,也得想想办法啊。”高征宇不甘心。

“我这几天出去跑跑,打听打听谁认识那个学校的人。”面对儿子的想法,高凤山觉得无论怎样都要支持。

过了几天,高凤山终于打听到一个工友的亲属,在十六中学校食堂帮工。但对方表示,转学这么大的事,他无能为力。

当高凤山向儿子说出这个关系后,高征宇倒很乐观的和父亲说:“没关系,他能给咱引见一下学校的领导就行,没有人引见,咱连门都找不到呢,见了面总有机会。”

“二子,你打算怎么做?”高凤山问道。

“还没想好,见了学校的老师再说。反正只有这一个关系,努力试试呗,不行的话,大不了再回来读就是了。”

在高征宇有限的社交经验里,他最不怵的就是面对老师,几乎见过他的老师,没有几个不欣赏他的。

高凤山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先前因自己力有不逮而惭愧的心,略略感到一丝欣慰。

隔天一早,那个托到的厨房帮工,将高征宇带到学校教导处门口,替高征宇敲了敲门。

“请进!”教导处门里有人应答。

听见屋里回应了,厨房帮工如释重负般对着高征宇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然后,逃也似地走开了。

这叫什么引荐人呢?门都不敢进,话也不敢说一句,扔下高征宇就走了。

高征宇一时不知所措。但门已经敲了,接下来的一切就只能靠自己了。

高征宇推开门,小心翼翼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问道:

“请问,李主任李老师在吗?”

由于过几天要开学,主任室里三个老师正在办公桌前忙碌着。

“我就是,你找我?”

靠近窗户的一张办公桌前,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略胖、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抬起头,瞄了一下眼前这个背着书包的学生。

高征宇来到李老师面前,鞠了一躬,“李老师好!我是来转学的。”

“转学?条子呢,谁介绍你来的?”李老师对此已司空见惯了,伸手冲着高征宇要批条。

“老师,对不起,我没有条子。”高征宇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没有条子?奇怪,没有条子你怎么转学啊?”李老师纳起闷来,旁边的两位老师也从办公桌前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高征宇。

“老师,我是章邯岭煤矿子弟中学的,今年上初二,想来咱们学校读书。”高征宇准备一搏。

“嗯,是,很好!可想来我们学校读书的人很多,转学是有规定的,我们凭什么接收你啊?”李老师的口气有些冷峻。

“老师,我、我、我学习好啊!”高征宇结巴了半天,突然自信满满的答道。

“啊,哈哈哈哈哈。”李老师听到这个回答,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她看了看旁边的两位老师,“这个理由,这个理由似乎站得住脚。啊,哈哈哈哈!”

那两位老师,也看着高征宇笑了起来。

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笑着说道:“呵呵,这么自信?你这孩子挺有意思啊,这是我听到的最理直气壮的理由。”说罢转向李老师,说:“这个学生有点意思。”

“嗯,学习好?学习好能有多好,我倒要看看。”

李老师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多少、稚气未脱的同学,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爱惜。

“既然这样,那就给你一个机会。”

李老师转向身边的那位戴眼镜的男老师说道:“张老师,上学期各科的期末考试空白卷子还有吗?”

“有,各科都有。”张老师道。

李老师随即说道:“嗯,这样,您去叫初二几个科的任课老师过来,找一间教室,测测这个孩子。”

“好的。”张老师随即招呼高征宇:“你跟我来,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儿啊!”

就这样,高征宇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分别把数学、语文、历史、地理、政治、生物的考卷答了一遍。

答完题的高征宇来到教导处门外等候。

教导处内,几个老师正围着教导主任交流着。

“从数学卷子上看,这个孩子素质不错,除了一道题扣了3分,一个步骤少写了以外,其他都答对了,这个成绩在我们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是数学老师的评价。

“语文也不错,文言文部分没有一处错误,作文时间虽然略紧,写的也很有文采。”这是语文老师。

随后,其他科目的老师陆续表达了认可的看法。

“这么说,看来这个学生还真不错。”李老师看着卷子说道,“稍后我和校长说说,看能不能留下这学生。正好咱们这个学期开始分快慢班,就让他去二年级的慢班插班吧。”

就这样,高征宇成了十六中学二年级慢班的一员。

转学终于成了,但每天上学的路程,对于高征宇来说却是个不小的考验。

十六中学距离章邯岭煤矿,国道的距离是十多华里,虽然通郊线汽车,但时间和金钱都不允许高征宇这样选择。他只有一个办法,走路。

如果沿国道走,单程需要一个半小时。除此之外就是一条乡土小路,穿过三个村庄和两道深沟,可以节省半小时。

虽然小路近了一些,一旦下大雨,深沟里河水泛滥无法穿行。但每次穿村过庄,最令高征宇恐惧的是——村里的狗。

对于这些散落在村里各个角落的狗,高征宇实在没把握。

偶尔运气好,可以顺利穿过三个村庄。大多数情况下,高征宇越是小心翼翼,背着书包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做温顺状,越容易被狗狗们围攻。

说不上是哪条狗看见他不顺眼,或者正赶上某只狗狗不顺心,只要有一只狗冲着他吠叫,那就坏事了。全村的狗狗都会和他做对,围在他的身边,不远不近吠叫个不停。胆子大的狗狗,甚至向前冲刺几步,然后猛然刹住,冲着他狂吠不止,仿佛高征宇是它们的公敌一般。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高征宇都异常紧张,生怕哪只狗狗真的冲过来,攻击他的下半盘。

高征宇自小就喜欢狗,家里的大黄狗是他的成长伙伴,但这里的狗好像不知道这点。

他知道狗通常喜欢仗着人势,只在自家院子门前吠叫,将威胁赶出势力范围即可。个别的狗狗会有攻击性,会扑咬生人。

这时候,他能做的一是保持警惕,最好手里有个棍子之类的防身;二是尽量不去主动招惹攻击性强的狗狗,不能弯腰或用棍子吓唬,那样会招来更凶猛的攻击;三是加快脚步脱离狗狗的势力范围,但绝不能跑,一旦跑,会引来狗狗的追击。

还有更紧张的,一旦第一个村子的狗狗开始吠叫,后面两个村子的狗狗就会接力。好像它们之间有联防语言。

但如果第一个村子能顺利通过,后面两个村子,往往也很少有麻烦。

当然,遇到好心的人家,见到狗狗吠叫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多数会喝住自己家的狗狗。但对其他散狗,村里没有统一的控制力量。

所以,每天的上学放学,高征宇要经过两次这样的考验。

后来,高征宇选择了一种折中的办法,上学赶时间走村里捷径,放学走国道大路,正好可以边走路边看书,免得与狗狗斗智斗勇。

说起走国道,高征宇偶尔还有一个福利——搭顺风车。这个顺风车可不是汽车,运气好的话,可以搭上一段马车。

当年的国道上,城郊之间往来的,有很多马拉的大车。

有时是三匹,中间辕马,两边套着两匹骡子,这种是载货较多的重车。有时是单匹辕马驾车,这种是快车。

赶牲口的车老板坐在辕马的左侧,右手举着鞭子,偶尔挥动一下催赶牲口,马匹会加快脚步,这时车体会随着马的跑动节奏上下颠簸。

趁着马车经过自己身边,高征宇会悄无声息借着车的颠簸,一掀屁股,坐在马车后面的车板上。

遇到集中注意力赶车的车老板不被发现,高征宇会被车带出一大截。有些不情愿或者对他这类蹭车学生保持警惕的车老板,马上会感觉到车身的重量变化,及时回头喝止甚至用鞭子驱赶。

虽然十次有八次被驱赶,但高征宇还是对与车老板的斗智乐此不疲,反正没什么本钱,大不了不让坐车呗。

除此之外的福利是高征宇会被骑着自行车的同学招呼着,顺路带他一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除了对这位同学的感激,高征宇更是对他脚下的自行车充满了羡慕。

他希望能有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为此,他在很早的时候,借助仅有的几次接触邻居家自行车的机会,用“斜里掏裆式”学会了骑行。

现在,对着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擦拭着光洁的车身,摇动脚蹬,听着齿轮的沙沙声,任车轮带着风声在支起的车架里快速转动,高征宇的心里充满了满足感。这是他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愿望,这种满足感令他无比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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