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子,谢琊在花园里随意走动了一会儿，趁这个时间，小仆先赶过去告知四娘子郎君要去找她。

等谢琊到了四娘子的院子门口，已经过去半柱香的时间。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陈小郎君来找你玩？”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看到受罚的婢女仆人，大家都各司其职照旧做事。

“没，他来就是跟我说打猎一事，然后就是想要找我求两只万花筒。”谢琊跟阿姐说了陈小郎君的来意后，抱着茶杯惬意的靠着矮桌坐下。

跟谢琊那边多用条案不同，四娘子要做女工，她桌上摆满了绣篮和布料，一只条案可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萧家那边如何说？”

“这事儿本就是萧家的私事，我也不能多管，只是将园子里属于谢家的仆从敲打了一番。不管萧家如何看，在她们住的院子里她们可以不需要谢家仆从多做什么,但是在大花园里,放任小郎君独处，就是谢家仆从的错了。”

也没跟谢琊详细说怎么处理的，不过谢琊能够猜测到很大可能是将人打发到一些没人愿意去做的工位做事，月例钱少了是一回事，地位下降才是最要命的。

可别小看这个地位,虽然对主家来说，仆人都是一样的卑贱，但是仆从之间也有个地位高低之分,从穿着，工钱，还有做事的难易程度上就可以看出来。

谢琊随口问了两句之后，就将话题转移到他的来意上。

“我是想着天气渐冷，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却肆意玩乐，总觉得有点不忍心。加之听陈小郎君说，今日北地流民南迁的人数又多了，而天气逐渐冷下来，世家贵族还好，那些普通人典妻卖子的不在少数。我想着要不阿姐承头，做一个义卖的活动，仅限于世家女郎们参与，卖出去的钱财一部分购置冬衣和食物送去前线战场，一部分从江淮之地买陈粮做施舍之用。”

江南是富饶的鱼米之乡，很多富户家中陈粮都能搁到发霉，而更多的穷人却在冬季饿死路边。

“十二郎，你的想法很好，但是……”

四娘子有些迟疑，她跟谢琊不同，她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和建立的三观都是世家高于寒门，让她去考虑普通人的生存问题，她觉得这太荒谬了。但是这一年多来，特别是到了金陵的这半年来，她的想法又发生了些许变化，可也仍旧没有到广济天下的程度。

“阿姐是不是觉得我对他们太好了？”

谢琊能够理解阿姐的想法，但是理解归理解，若是由此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做是理所当然的话，他自己内心是无法接受的。就如同他没有重生于这个时代之前，直播挣的钱除了交学费和日常开支外，他还每个月定时给一些慈善机构或众筹平台捐款。钱数不多，但是能够帮助到别人，他觉得内心很满足，也算是实现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价值。

换个角度去想，他原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却能有幸在这个时代醒来，有幸成为谢家备受宠爱的十二郎，何尝不是老天爷在回报他的善良？

当然，对于他的这个想法，可能系统有点意见，但是谢琊就是这么认为的！

四娘子内心来说不太想承这个头，但是看着弟弟的脸，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而且她寻思着，若是自己拒绝了，说不定出面的就是十二郎自己。

想了一会儿，内心叹口气，四娘子点头同意了谢琊的提议，但是她说必须要先去跟母亲和叔祖母商量个行事章法后才能回答谢琊到底能不能办，还有如果办要如何开始。

“施舍不是小事，以十二郎你的计划来看，这是一件持日颇久的善举，若是谢家出面是不行的，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便是要做，也得拉个盟友。我得想想才能答复你。”

谢琊原本就没想过姐姐会立即答应。在唐以后的时期，冬日施舍基本是大户人家和善人每年都会做的，但是那个时候社会已经稳定下来，人们的生活相对来说很平静，流离失所的人不多，所以施舍的东西不会太多，时间也不会太久。

可是现在不同。晋时本就局势复杂，大量的人流离失所，若是没有充分的准备就胡乱行事，到时候不但不是善行，反而助长了恶业，得不偿失。

四娘子去到母亲那里，将十二郎的打算说了一遍。卢娘子虽然思子成疾，但是她脑袋还是好用的。

“此行善，但不能由我们出面。换衣，跟我去主家。”

去了主家找到苏娘子一说这事儿，苏娘子也不敢怠慢，直接领了他们去找大母。

老太太这几日精神头还好，正跟几个小孙女玩万花筒。这个万花筒是四娘子送到主家的，上面没有嵌太多宝石，只用珠贝的碎片勾画了不少漂亮的花纹图案，小女郎们拿在手中把玩，就算砸到身上也不会被突出来的宝石给磕伤碰坏。

“施舍？这是好事。”老太太笑得和蔼，“你二人承头便可，若是能联合王桓庾三家的夫人一起则更好。”

老太太又沉吟了片刻，道：“就初一至初八这几日。正好初十是太后寿辰，也可以借此说是为太后祈福。”

只女子出面承办这事儿，便可熄了那些人口中的流言蜚语，免得说是王谢桓庾四家在为自己拉拢民心。

“依媳妇来看，还可在飞檐开个道场，为善女们讲经。”

“不可。”老太太摇头，“飞檐在大泽谢园内，来往的多是世家贵人，若是放任寒门进出，出了事情不好解决。要讲经也可，连同道观比丘庵一起施舍，开讲经堂讲经，所需花费我谢家出了即可。”

这一番操作下来所花的钱根本就要不了多少，毕竟道观庵堂施舍肯定不会让谢家出这个钱，多是从善男信女处化缘筹集，而谢家只需多交一份香火钱就行了，还能得个名。加上牵头承办施舍义举，谢家清正之风会更加坐实。

等到送走了卢娘子母女，苏娘子将自己心中的不解道给老太太听。

“十二郎出这个点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太太笑笑，“十二郎心善呗。这些事情都是积福积德的事，多做做也好。”

说完就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有点疲了，让苏娘子先回去，改个时间再来说话。

“十二郎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还是你想要谢家做什么？”

真等到房里没人了，老太太脸色沉静下来，眉头微蹙，半阖着眸子靠在床头，手里不停的转动黄花梨木的念珠。

十二郎的做法在旁人看来就是心太善良，做善事还要拉着大家一起，这样一来倒是没人觉得他是为了谢家的将来打算，毕竟如果真是一心为了谢家，肯定是悄悄的就做了，那些受惠的人也只会感念谢家的好。不若现在，世家一起做，受惠更广，却分散了好处。

“我只是不想让世家跟流民和普通寒门之间的矛盾激化太快。”谢琊面对前来询问他的王家兄弟，吐露了一些心声，“你们真没觉得有问题？”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摇头。

“江南本地望族对朝廷的看法如何你们该知道吧？“谢琊没打算去给他们上政治课，只是点了一句便转移了话题。

“除普通侨民和江南本地庶民外，北地南迁过来的军士也有数万乃至十万之巨。他们的家人联合在一起怕是不下二十万。京口那处是镇北或者说是征北屯兵之地，之前北伐的主要兵力就是京口那一片的侨民军士。自北伐之后，河对岸南渡过来依附朝廷的民众日益增多，朝廷设置两郡进行安置，但是除开聚族迁来的世家豪族外，还有众多的庶民。他们家无恒产，背井离乡，通常是依据乡音而聚居在一起。江南之地虽沃土千里，却不是他们所有，要养家糊口的难度比起南迁的世家豪族来说可想而知。”

“这些自然有朝廷去考虑，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倒是希望我想太多了，可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做梦，鲜血浸湿了土地，无数的哀嚎彻夜不停，看看我的眼睛，难道你们没发现眼袋都出来了？若不是我阿姐日日给我敷眼，这会儿我眼下还是青黑的呢。”

谢琊毫不客气的借了之前熬夜画图的状态往做梦难眠上安插。

“原本我是不太想管的，可彻夜的哀嚎我难以承受，莫名就想起念了一篇经文，也不知道是真有用还是怎的，念过之后便好了很多。这些日子我入睡之前都会念经抄经。”谢琊指了指自己的书案，上面果真堆了厚厚一叠的经文纸笺，“前日跟阿娘和阿姐提出施舍之后，夜里便没有了哀嚎之声，哪怕就冲着这一点，我也会去践诺。”

王淳呵呵两声，敲了敲桌案，脸上依然写着不信：“别东说西说的，就算你做梦是真，我猜你这事儿绝非只有这个原因，你是老老实实交代呢，还是让我去找你大兄问个明白？”

谢琊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觉得这人一点都不可爱，完全没他弟弟那么好哄骗。

“这当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不过若说其他，也还真有。”

王淳目光一闪，笑意掠过嘴角。

“刚才跟你们说到江南之事，这只是我的一点担忧，但以目前看来，最大的问题不在江南，而在北地。”

“为何？”

“从后赵石虎去后，北地便陷入乱境，基本回到了当初流民帅各自为政的时局，但即便如此，后赵残余的势力还是十分的强大。北地的百姓被胡人统治苦不堪言，这些年来南下之人就没有断绝过。然而江南之地虽广却不可能容纳尽全部南迁的北民，如何安置便是一个问题。我想着，若是世家这个时候出面统拢流民，让他们感念其好，日后安排流民迁徙安置便不成问题。”

“你是说让流民继续南迁？”

“不错，江南以南还有沃土，若是北伐局面难以打开，安排流民继续南迁便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任由他们聚集在这里，难免会跟江南本地的百姓起争夺。原本南北之间的矛盾就不少，若是任由加剧，一旦□□，世家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没错，再往南扩大疆域，还能转移些势力矛盾，让那些流民帅去征讨，也免得他们把目光盯着世家不放。”

王家兄弟对流民跟流民帅依然没有好感，特别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流民帅，完全没有名士的风采，却还想要跻身世家的圈子，简直让人没法忍。

听着兄弟俩的小声抱怨，谢琊强行忍耐不悦。他是真的不太了解这些世家郎君的脑回路，人家舍生忘死的为了朝廷而战，就算有点小心思也是能够理解的吧，凭什么就不能跟你们平起平坐了？论到能力，只会空谈的郎君在谢琊看来完全就是米虫，于社会于百姓毫无任何益处。

然而这些话他只能压在心底，若是透露半分，他必然会被世家主流给排挤出去。

这也是谢琊为何宁愿伺弄脂粉都懒得跟他们空谈的原因之一。

用了一堆是是而非的理由打发走了王家兄弟，谢琊拿出藏起来的小本子，记下今日所说的言语，以后若是再有人询问，他就可以拿今日的话语去应对，不然前后不搭必然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谢琊给王家兄弟说的那一大堆的话里，只藏有一句真话。他是真的在为继续南迁做准备。只是这个南迁跟王家兄弟想的南迁不太一样。

江南这块地方还是太小了些，而且若是想要家族绵延下去，开枝散叶是最重要的。萧家为何历经朝代兴衰而不竭，不就是因为萧家没有固守一地，便是遇到天灾人祸，也不至于困死一隅。

谢家的主支肯定是要在朝廷的中心地的，而他家为分支，兄长看样子是要在京口那一带常驻了，如果真能北伐成功，也很有可能北上镇守一地。

他于军事上没有天赋，经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加之世家的九品中正制存在，他想要出仕也很容易。再考虑得深一些，趁科举制还没有兴起之前，给家族存下足够的银钱也是十分重要的。

相较于已经十分繁华的江南，再往南到临海郡，永嘉郡，那商机和空置的土地多上百十倍，他是傻了才不懂得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