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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你好似这只猫儿。”
那道纤细而清冽的嗓音入耳的一瞬,寻桃动作就僵住了。
她闻声抬首,视线投落至眼前人身上,细弯的柳眉轻轻蹙起,言语中尽是不悦:“死太监,你会说话吗?”
许些日子不见,小猫儿已然长大了不少。
如今生得圆圆滚滚,与其他猫儿追逐,蹦蹦跳跳的,着实活泼得很。她便猫着身,挪动着步子朝着猫儿凑近头去,嘴里细声唤道:“莲子羹。”
“为甚是莲子羹。”他不解。
寻桃顿了顿,如实答道:“昨儿吃了莲子羹。”
“……”可真随意。他半天寻不着言语,转念一想,唤作莲子羹也比小黑、冰粉来得好。
她心情似乎很好。
逗着猫儿,嘴里还哼着曲儿。
“莲子羹是公猫儿还是母猫儿?”
而后她轻轻吐出一句话来。随即垂下眼帘,兀自揪着猫儿的后颈皮将其拎起,前后观察起来。
见其神情肃穆,他不禁好奇:“如何?”
寻桃闻言扭过头,瓮声瓮气的语调颇为怪异:“我看不出来。”
颜玉书:“……”
是以,他自她手里接过那胡乱蹬着腿儿的猫儿,眼眸微转瞥了一眼,这才有些没好气道:“母猫。”
“还是你聪明。”
“是吗?”话语落入耳中时,他恍惚了一瞬,而后,便愣愣地吐出一句话来。
寻桃深以为然地点头:“对,除却死脑筋了些。”
他又想起年幼时一些零碎的事。
好似由小到大,他都从未从他们口中听过半点夸赞。
作甚都是不对的。
向来是不受待见的。
待他回过神,褚寻桃已然带着那群猫儿们离了庑房到庭院去了。
幸而今日恰恰天阴,乌阳遭层云遮蔽,院落中栽种着常青树,唯有丝缕阳辉透过枝叶间隙洒落,于青砖上投下树影。
他还恍惚着,褚寻桃已然朝他踱步来了,尚未反应过来,少女便已在身侧驻足,冷不丁地问:“你打算如何是好?”
即便不问,颜玉书都知她说的是什。
闻言,他便陷入了沉思。
在杂役房当差,养这小东西是万万不能的。
即便是偷偷摸的养,叫林自荣发现或是遭人告发,都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当他心里犯难时,寻桃转眸莞尔,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要不你把它给我罢?我替你养着,你想看它了就来长康宫寻我。”
正巧,她亦有养只猫儿给小姐解闷的想法。
小姐最是喜爱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了,先前打算像花斐讨只小梨花来,现在倒省了功夫。
“好。”不带半分思索,颜玉书便应了她的提议。
反正,他也因这发愁。
莲子羹养在褚寻桃身边总比在他身边好。细细一想,在他这有什用?吃不饱穿不暖,只会饿得瘦骨嶙峋。
小猫儿,还是圆滚滚的好看些。
寻桃自是瞧不明他的心思。
私以为,这宫监好歹会推拒一下。猜着他会不愿意,她已然暗自打好了腹稿,就连说服的措辞都经已想好一大段。怎料?他倒应得爽快?
对此,寻桃自是满意的,还不用她费口舌来劝服。
生怕他反悔,旋即,她又补充道:“我想,小姐见这猫儿定会欢喜,所以……”
他出口,还是应了个“好。”
“你放心,我定然会照看好的。”她一拍胸脯,说得信誓旦旦。
*
莲子羹是只漂亮的小猫儿。
一身茸毛雪白,眼睛是清澈的蓝。
因性子温顺可爱,模样亦极其讨喜。
不出几日,便捕获阖宫上下所有人的欢心,因着小姐欢喜,姑爷得知此事特地从京中寻来木匠,造了不少供猫儿玩的玩具往长康宫送,还差来专门负责喂养的婢子。
大抵是伙食更好了,连着毛发都越发亮泽柔顺起来。
宫婢隔三差五会带莲子羹去外头散步。
不过猫儿胆小,她们一向只是抱着猫儿在长康宫范围转悠,稍远的地儿从不去。
只是那日,婢子是哭着回来的。
寻桃老远就听见那道道难以压抑的呜咽。
她和翠丫在庑房缝制驱蚊用的香囊,听见哭声那一刻,丝丝不安于那一刻自心底跃起,她迅速抛下手中的活计,第一时间冲出房外。
而后,便见今早抱着莲子羹出门的宫婢立在那扇半敞的宫门前哭得抽抽搭搭,脸上的指痕极为明显。
心间分明有丝丝火苗升腾,她还是生生压下心底染上心尖的怒意,故作冷静地问:“这是怎了?谁打你们了?”
从宫婢口中,她得知事情的经过。
原先,她们本是抱着猫在长康宫附近散步。路上碰到个太监,似是没长眼那般,怀抱着一壶水就往她们身上撞。
怎料壶中盛着满满当当的热水。
那冒着热气的水自壶口溅洒而出,怀中的猫儿喵喵叫了起来,一下从怀里挣脱一下蹿进小径左侧的草丛。
未来得及追究,甚至连疼痛都顾不上,她们第一时间追去寻猫儿。
沿路而去一路寻到御花园,好在,猫儿只是在角落躲了起来。那一刻,二人相视一眼纷纷卸下一口气,而后便将猫儿抱起,准备原路回返长康宫。
事情本该这般结束才是。
怎料,自花丛边而过之时却碰着喜宁宫的宫婢。宫中谁人不知?仗着良妃背后是太后,喜宁宫的婢子素来气焰嚣张,见着长康宫的人惯常没有好颜色。
于她们过路时,那些个宫婢皆立在原处,斜着眼睨她们。
目光不善,肆意打量,而后目光落到猫儿身上。
几人交换了眼色,往外一站一下堵了她们的去路。
打头的宫婢挑着眉,眼中浓烈的鄙夷毫不加掩饰淋漓尽显,一摊手掌,扬声道:“这猫儿生得那般好看,先借我们玩玩呗……”
二人瑟缩了下,便支吾着,护猫儿往后退去稍稍,“猫儿,它怕生……受到惊吓是会抓人的……”
谁曾想,不过是一句警醒的话语,那些个宫婢听后却炸了。
“叫你给你给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其中打头的婢子横眉竖眼,当即大步冲上前来。连着随在后头的婢子也一并上前将猫儿抢了去。
她们等候着,纵然心底万分焦急,亦只能在一侧等。
直至那道属于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响起……
那些个婢子不愿将猫儿归还。
听见猫儿的惨叫声不绝,她们接连去要,却遭了那打头的婢子两巴掌。恶狠狠地骂了声:“想要回你们的小畜生?那边叫你家主子亲自来拿!”
可她们有什法子?
该想的都想了,却无一条路行得通。
听完宫婢的转述那一刻,寻桃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二话不说,提着裙就大步往外头走。
*
寻桃寻来到时,那猫儿已然躺在血泊里,雪白的茸毛尽是污血,殷红刺目,连着周遭的泥土都染得鲜红。周遭躺着无数拳头巴掌大的石头,便是昭告着这些宫婢的恶行。
她听见莲子羹微弱的哀嚎。
圆圆的眼睛还睁着,躯干亦抽搐不止。
那些个宫婢还围在那处说笑,猫儿的哀嚎一声接一声,便遭那串串尖锐刺耳的笑声淹没,寻不到半点踪迹。
如若万千根银针同时没入血肉之中,那一刻,寻桃心都要碎了。
光知晓喜宁宫人猖獗。
却从不知,竟能嚣张得踩到她们头上来。心底的酸涩与怒意交织缠绕,而后通通化作团团升腾而起的火焰。
她终没忍住,一把薅住其中一宫婢的头发将其往地上摔去,连着出口的话都尖锐刺耳:“贱婢!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此越俎代庖?”
手上不留半点余力,宫婢摔下的一刹地面便与闷响一道激起了滚滚泥尘。
那些个宫婢登时傻了眼。
伴随着同伴撕心裂肺的嚎叫,其中一年纪稍小的婢子往前一站,壮着胆儿冲着她道:“是你养的猫?这牲畜不知死活冲撞了我家娘娘!只拿石头砸它未直接打死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我打你亦是莫大的恩赐!”
言罢,她抬腿屈膝,一脚瞪在了婢子略微发白的脸上,伴着“咚”一声闷响,宫婢被蹬得仰翻在地半天起不来身,双手捧着脸满地翻滚,嗷嗷直叫。
纵然如此,她心底的痛意仍是郁结难舒。
自知打不过,些几个宫婢最终只能搀扶着遭打的同伴仓惶而去。走前,还抛出一句颇有威胁意味的话:“你迟早会后悔!”
可寻桃甚都听不进去了。
她取下别于腰间的帕子,半跪在猫儿身边,哆嗦着手将那奄奄一息的小猫自血泊里捞起,小心翼翼地裹了起来,而后捧着手中抽搐的小猫飞速往太医院奔去。
*
太医院的女御医春锦恰巧是她年幼时相好的密友。
只是后来她搬离了涧都,此后便没个书信消息。
直至好些年后,寻桃才晓得她进宫当官来了。
春锦是个颇有本领的姑娘。
不但会治人,就连救治动物也颇有心得。
听闻猫儿遭石头砸伤后,她认真将猫儿身上的血擦去干净,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一遍遍的医治,便是一遍遍地叹气。
过程中“畜生”二字从她口中出现不下十次。
忙活将近半个时辰。又是治伤又是喂药。
可终了,春锦还是沉沉叹了口气,继而朝立在一旁的寻桃望去。
“桃桃……”她轻轻开口唤了声。
眉头紧皱着,心底犹豫纷扰,话分明到了唇边却半天都开不去口。于寻桃那急切焦躁的目光的注视下,她终于将话道出,“我真没法子了,如今,只能看它造化了。”
气氛凝滞时,她终于掀动眼帘,“谢谢春锦。”
“你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年轻的帝王一袭明黄龙袍于门前伫立,单手叉着腰,指着跟前人气急败坏的骂。
“把人给摔了,还把人脸给踹了,朕纵然想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
是了。
她怎就想不起良妃背后有太后撑腰呢?
喜宁宫的人一贯是嚣张的,就是个婢子不把长康宫放在眼里。是以,寻桃最厌恶的,一是喜宁宫,二便是喜宁宫的人。
打了良妃的人,还遭她打得不轻,依着良妃的性子断然会去太后面上告状的。纵然圣人再不喜良妃,迫于太后压力,也一定会予她惩罚。
这回,圣人大抵是动真格了的。
从太医院回来不久,圣人就领人自前庭到后宫来了,火燎火急,意在兴师问罪。她遭些几个宫监揪到正殿前,她跪着,圣人站着,居高临下问她是否认错。
寻桃想了想,依然觉得自己没错。
启口意图解释,可圣人耳里眼里只有太后在他面前告去的状,她的解释生生成了狡辩,对此全然不听。
连着小姐都劝不动。
“平时骄纵也罢了,朕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三分颜色倒开起了染坊!可真有你的啊!”
自始至终,寻桃都一言不发。
她想,便由着圣人骂了,待他消气就是。只是默而不语最为气人,赵文深责骂了将近一个时辰,气不见得消,却还越骂越气。
大抵亦算不得好事,因着小姐都向着她,最后圣人只扔下句好好反省便负气离去,头也不回门连摔得极响。
小姐宽慰她,说猫儿会好好的。
可愈是如此心底便愈是自责。
*
寻桃抵达竹苑之时,天已经黑了。
缓送的夜风是闷闷躁躁,耳边是簌簌虫鸣。
分明是酉时出的门。
只因着过于磨蹭,平日半个多时辰的脚程,却生生走了一个时辰之久。良久,她终于门前驻足,心底犹豫,纠结着是否敲门之际,房门吱呀一声便遭人从里头打开了。
是颜玉书。
“你怎在这?”见他蹙眉,屋内烛火将他瓷白的脸映出浅淡的暖黄色。寻桃只抬眸瞥他一眼,仍是只字不言,继而绕过他去兀自进了屋。
往春凳上一坐,便不动了。
气氛怪异得很。
自入屋起,她便始终一言不发地僵坐在那。
总觉着,褚寻桃今儿整个人都是不对劲儿的。
“颜玉书。”终于,她开口唤他。
还未来得及应和,便听她道:“猫儿活不成了。”
少女轻轻开口,连声音都带着哭意。
颜玉书闻言便是一头雾水。
怎的几天不见,猫儿就活不成了呢?是以,他疑惑道:“为甚活不成?这是怎了?”
只是他话出口,却似戳到人的心窝子,眼前人眉头一皱那双乌圆的杏眸便泛起薄红。见她眼睑微垂,轻声说道:“被喜宁宫的贱婢打死了。”
圣人走后,她自房中独坐着。
由申时到酉时。
不过一两个时辰,却叫人无比煎熬。
那只漂亮的猫儿失了神采。
原先如雪般的毛发揪成一团团。
最后,猫儿眼睛都撑不开了,浑身的抽搐愈发猛烈,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它大抵是想站起来的,可不管爪子如何的扒拉,都无法再撑起身子。
她惧怕莲子羹瞧她的眼神。
清澈的眼睛变得污浊,侧卧在平时睡的猫窝里头,可怜兮兮眼巴巴的望着她,眼里似有泪光闪烁。终了,她再忍不住,当即背身离去。
虽是一知半解,但他大致也能猜到发生了甚。
是以,颜玉书默了半瞬,才缓声道:“可猫儿又不是你害死的。”
少女泫然欲泣,眼中的泪花甚至越积越多。
颜玉书沉沉叹了口气,折身从箱笼里取来手帕,转而递到她跟前。怎料她瞧都不瞧一眼,甚有泪珠顺着眼角蜿蜒而下,终了,他干脆抄起帕子在她脸上胡乱一擦。
恍然间寻桃只觉脸颊一痛,抬手扒下他的手臂,骂道:“你有病啊?!”
“小时候我在山上捡到过一只瘸腿的小猫。”他未作应答,而是将其略过,引出话题。
“然后呢?”
“无。”他答。
寻桃:“……”
颜玉书从未似今日这般觉得褚寻桃就是个傻子过。
他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宽慰道:“褚寻桃,我只想说,就算猫猫儿真的没了,但归根结底责任亦不在你身上,你也晓得说是喜宁宫的贱婢做的,该愧疚的人是她们并非是你,别甚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语毕,他又道:“倘若不是你,莲子羹可能早在那大雨里就没了。”
“你说,莲子羹会死吗?”是以,她又缓声开口。
“或许不会呢。”
……
*
转眼光景,秋季便快要来了。
对于这大多困于深宫的人,唯一的慰藉,不过也是仲秋时与亲人短暂的团聚。
这些日子来,寻桃听得最大的便是仲秋了。
从前她也喜爱过节,但只因京师热闹,尤是明月湖,可说是逢年过节的好去处。
“那个傻子,还以为自己亲爹还在呢。”
寻桃揣着香囊拐过长廊,还未和迎面走来的几个宫监碰面,就听见一阵极其嚣张刺耳的讥讽。
他们口中的傻子,大抵就是颜玉书。
声音愈来愈近,她也下意识地放轻慢了脚步。
企图听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三个宫监显然不知道拐角处会碰见褚寻桃,毕竟颜玉书是遭他们欺压惯了的,且凭着他们的差事,还能从他身上要到银子。
虽然银子不多,但在这深宫大院这也是一个来钱的道。
“那么长时间寻不着的人估计早死了。”
其中一稍胖的宫监语调盈满不屑:“若不是瞧着还有油水可捞,我还不想打听呢。”
“亏你还真上心,托人四处打听。”
“嘁,起初那两年确实如此,后来?钱到手了,胡诌几句忽悠他罢了,那傻子还真信啊!”
随即,响起的便是阵阵欢声笑语。
寻桃听得头皮发麻,心底燃起的几缕怒意久久难消,
她弯下身扯起那稍胖的宫监别在腰间的小木牌,乌圆的杏眸微微眯起,“邹二狗?”
“我家狗都不叫这名儿。”
那稍胖的宫监面色一黑,面上漾起的不悦分明不加掩饰展露,可对上眼前少女染着厉色的眼眸时,又不得不生生将不悦压下。
寻桃自是很满意邹二狗的反应,提着裙摆踹了邹二狗旁边身量较为壮硕的宫监一脚,“叫什么名字?”
“李……李浩圆。”
“陈家亮。”
“记着了,乖乖把骗小太监的银子还回去,然后斟茶道歉!他不开口,你们就自扇耳光,扇到他消气为止,知道了吗?若叫我知道你们没有照做,本姑娘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们。”
少女话语风轻云淡,却叫三人骤然生出一片鸡皮疙瘩,连连磕头回“是”。
可是心底却一面的想,一个小宫女,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过是主子得宠,仗着自己是长康宫大宫女罢了。
表面应答,转头谁还认识她是谁?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心里想什么。”
“梁总管他见了我还唤我一声寻桃姑娘呢!”
“若真如此,我也只能求娘娘帮忙了,但我家娘娘身子不好,圣上也对此上心得紧每日来回不下三次……”
她这不是变相的威胁么?
如今宫中上下谁不知晓陈贵妃深得圣宠?要是她真添油加醋的把事情漏给了主子,陈贵妃又宠信这宫女,要是在圣上面前提一嘴。
那……依照梁总管那性子,势必要他们蜕一层皮的啊!
“不必了不必了!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教训过几人后,寻桃忽然捉住了重点。
她一直苦恼于怎么彻底打消那小太监自心底对她的憎恨,却没想到从这方面着手。倘若颜玉书一直寻人,她帮忙托人去打听,若是成了不就是一个增进关系的好机会?
想到此处褚寻桃心底那怒意登时烟消云散,看着眼前的几个宫监似乎也没有这般面目可憎了。
寻桃心情愉悦。
连回宫路上都情不自禁地哼着小曲,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