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枝从梦中惊醒。

抬手一摸,满脸湿润。

初秋夜晚微凉,一片黄绿相间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蔚枝的窗前,又被下一阵风吹向远方。

蔚枝跪在地板上,书包扔在一旁,里面的课本文具糖果撒了一地。

他捧着那个小小的香囊,台灯下,上面的“平安”二字泛出微微光亮。

这是一个平安符,因为总是散发着淡淡幽香,蔚枝便以为它是一个普通的香囊。

可他没想过,一个普通的香囊,怎么会让时敬贴身佩戴多年,至死不离。

一个普通的香囊,又怎么会跨越近二十年的时光,香气不改。

蔚枝更忘了,这香气,他曾闻到过。

不止一次。

凌晨两点半,蔚枝拨通段惊棠的电话。

刚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崽,怎么了?”

蔚枝愣了一下,“你还没睡?”

“没有,在练速写。”段惊棠悄悄从床上坐起,拧开床头灯。

“做噩梦了吗?别怕,我现在过去,你把窗户打开。”

“不用,我没,我没事。”

蔚枝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将身体缩成一团。

“棠崽,你还记得,落英给我的那颗珠子吗?”

去年运动会那天,他们在小花园里吃午餐。蔚枝喊了落英的名字,而那片本该消失在蔚枝的手心的花瓣,却变成了一颗透明的珠子。

“我记得。”段惊棠低声,“怎么了?”

蔚枝一手举着手机,慢慢摊开自己的右手。

“我在我爸的平安符里,发现了另一颗。”

“一模一样的。”

蔚枝不知道这片花瓣是什么时候变成珠子的。可能是时敬的生命结束时,也可能是第一次被他触碰时。

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曾经安然躺在那个人的掌心,不会消失,也不曾凋谢。

第二天午休时,蔚枝和段惊棠来到小花园。

这里的大门依然紧锁,也依然锁不住试图往里钻的小妖怪们。

而那棵粉色的巨大花树依然伫立在花园深处,日复一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无所期待。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温柔地注视着一切。

谁也不会想到,这朵花里,住着一颗跳动的心。

“落英。”

蔚枝将平安符放在花冠下,摸了摸那粉绿色的、树干一般的花茎。

“我带他来看你了。”

“他说,谢谢你。”

“虽然未曾谋面,但那些年里,他一直很想你。”

“如果有来世,一定,要见上一面啊。”

一抹樱粉蹭过蔚枝的脸颊,轻柔地落在黑色的平安符上。

像守护,又像恋人的依偎。

离开时,从不起风的小花园里刮起一阵不知来处的风。

暖意盎然,不似秋风。

蔚枝回过头,恍然间看见一个少年站在花下,朝他敛眉轻笑。

这一次,蔚枝看清楚了。

那温柔慈悲的眉眼,正是他梦境深处的模样。

-

“我让贺离打听过了,这棵落英是上一任校长从雪山里挖回来的。”

段惊棠牵着蔚枝的手,旁若无妖地走在校园小路上,途中还和正在午间视察的教导主任打了个招呼。

教导主任捂着胸口,眼睁睁看着明年高考的准状元和国画大师钦点的美术好苗子,敢怒不敢言。

“听说他将三个除妖师打成重伤,又不知为何出现在千里外的雪山上。落英生性不耐寒,命悬一线时,被登山爱好者老校长发现,带回了云城。”

大概是无处可去吧,便隐去真身,扎根在昆仑高中的小花园里,做了一朵为妖怪幼崽们遮阴避凉的大花花。

蔚枝沉思片刻,“植物妖怪的寿命一般有多长?”

他总听陶桃说要给展放补肝补肾补脑子,仿佛小瑶草活不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一样。

“妖属不同,差别很大。”

段惊棠挑挑眉,“你不会想给大花花养老吧。”

“我没有……”人类崽小声哼哼。

过了一会儿。

“棠崽。”

“嗯?”

“我拖家带口的,你会不会嫌弃我?”

老蔚连女士蔚莱就不用说了,姜时和福利院的孩子们蔚枝也不能不管。

“是哎。”

九尾狐长叹一声,发愁似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人类崽一下跳到他背上,卷卷毛蹭蹭攻击!

“来不及了!你就等着和我俩老头相看两相厌吧!”

段惊棠笑了,顺势背着他转了个圈。

“求之不得,我的崽。”

秋去春来,一年转瞬而过。

昆仑大门前,写着蔚枝名字的大红条幅挂起来时,蔚枝和段惊棠推迟了一年半的青丘之约终于提上日程。

“说真的,我不会被一群九尾狐打出来吧。”

蔚枝抱着段惊棠的趴趴抱枕,从床这头滚到另一头。

“就是‘邪恶的人类,getout!’这种。”

段惊棠把一件T恤扔进行李箱,看着人类崽可爱地滚来滚去,“如果真这样,你怎么办?”

蔚枝停止滚动,认真想了想,“那我走。”

段惊棠:“?”

“毛茸茸哎,一群毛茸茸哎!你让我怎么下得去手!”

段惊棠:“……”

还是他走吧。

大概是和青丘山没缘分,出发前一天,段惊棠家忽然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蔚枝站在厨房门口,嘴角沾着点奶油,手里还捏着段妈刚做的热乎小蛋糕。

就这么和青丘的四大长老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那一刻,双方的内心同时发出了尖叫。

蔚枝:啊啊啊啊打我的妖来了!

四大长老:啊啊啊啊除妖师幼崽!!

表面。

蔚枝抹掉嘴角的奶油,微微一笑,“您们请这边坐,我为您们倒茶。”

四大长老点点头,慈眉善目,“叨扰小友了,请收下这些青丘特产。”

收到消息火速赶回来的段惊棠:“?”

这和谐友爱的场面是怎么回事??

九尾狐默默收起背后的大砍刀,转头看向家里的男女主人。

段爸段妈两大护法一样坐在人类崽两边,同时歪了歪头。

无辜.jpg。

段惊棠:“……”

事出反常必有妖,握紧我的大砍刀。

谁敢跟我媳妇骚,我就把他脑袋薅。

事实证明,段惊棠的预感没错。

“妖主腐败,我堂哥发现了不敢声张,俩妖干脆同流合污,一起吞了青丘几个亿的公款。”

段惊棠躺在屋顶露台上,看着满天星斗,嗤笑一声,“这事儿你敢信?”

蔚枝咽下一口棉花糖,“你堂哥是现在的段家族长吧,妖主……是苏家的?”

“嗯。”

妖主这一倒,苏家也算是完了。

身边响起沉沉的叹息声。蔚枝抿抿唇,手指轻轻按上段惊棠的太阳穴。

“我就是不明白。”段惊棠闭了闭眼,“苏家我不了解。可我堂哥,他曾经真的……不是那种妖。”

权势和金钱,足以让一个敦厚朴实的妖面目全非。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呀。”

蔚枝与他的小九尾狐额头相抵,眨了眨眼睛。

“除了我对你的love~”

段惊棠笑了。

看到他笑,蔚枝也扬起唇角。

“所以青丘现在是群龙……群狐无首?”

“嗯。”段惊棠抱着怀里的卷毛崽,“段家乱了,苏家颓了,姜家有姜原在,目前还比较稳,起码没有光着身子坐在青丘祖庙门口示威的。”

蔚枝抬起头,“所以爷爷们来找你,想让你回去主持大局?”

……这就叫上爷爷了?

段惊棠轻叹,一提这事他头就疼。

“你不想吗?”

段惊棠沉默片刻,“青丘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妖主。”

“青丘还未有过如此英俊的狐狐呢。”

蔚枝翘着jio,“还是能一挑一千的狐狐。”

这也是长老们来求段惊棠的原因。

是的,求。

段惊棠是青丘近千年来最强大的妖,虽然年轻,但实力足以服众。两年前那场震动天地的雷劫经过凤、龙、虎、龟四族的适当渲染,现在不仅是青丘,整个妖界都对“段三少”敬畏三分。

他是最好,也是最适合的妖选。

而段惊棠也的确动心了。

从四个老不……四大长老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如果他答应,以后他的除妖师男朋友就能在妖怪堆里横着走。

……虽然现在也能。

段惊棠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但他不想蔚枝因为不被接纳而委屈难过。

就像年轻时的段妈一样。

“大学怎么办。”

“苏六爷爷说可以两头跑,不影响学业。”

“我不懂政务。”

“姜三爷爷说姜原会全力帮你。”

“我不能天天陪你。”

“段八爷爷说距离产生美,然后段九爷爷反驳了他,并承诺每周接送我去青丘玩。”

段惊棠“嘶”了一声,“原来你是他们派来的小说客啊。”

“我不是我没有!”蔚枝咂了咂嘴,咽下小口水,“青丘的特制鸡肉干真香呀~”

段惊棠:“……”

可爱,想太阳。

话说,他们毕业了,已经可以太阳了。

段惊棠正心猿意马,腰忽然被一把抱住。

“那里是你的家呀。”

我是如此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些正在受苦的同族。

就算你不说。

而我,尊重并支持你一切真心的决定。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妖。

坚定,正直,坦诚,永远冷静并永远心怀火焰。

我热爱这样的你,和这样的我自己。

段惊棠抱紧怀里的人,良久。

“……也是你的家。”

夏夜的风拂过发梢,蔚枝闭着眼睛,仿佛快要沉睡在这醉人的夜晚。

那一刻,他想起下午在阳台上,段妈对他说过的话。

“阿姨,其实我早就想问啦,当初我和段惊棠在一起,您和叔叔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反对?”

段妈放下花洒,笑着摸了摸蔚枝的发顶。

“吱崽,你知道吗,当年棠棠出生后,每一个见过他的高人都说,他活不到成年。”

“入世仙骨,太压命格,他受不住。”

“后来,他爸无意间帮助过的一位苦行僧送了他那块红佛玉佩,离开之前,还留下了一句话。他说——”

“‘能杀他的人,才能救他。’”

“这么多年来,我日思夜想,始终不懂其中真意。”

“直到棠棠遇见了你。”

段妈笑着,眼里有泪光,“你救了他。”

蔚枝也笑,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的呀,阿姨。”

夕阳余晖下,蔚枝的周身被染上一层金。那曾经爬满黑色符文的肌肤,莹莹如玉。

“是他,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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