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

封旭尧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双眼昏暗没有光泽。

一禅端着药碗，一点一点地给他喂着药。

“没用的……”皇帝笑了笑，没有喝，“旭棠，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禅垂着眸，眼睫轻颤了一下，并不说话，只是动作依旧，固执地将勺子送到他唇边。

封旭尧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缓缓张开嘴，将苦涩的药汁吞咽下去。

一个喂，一个喝，寝殿里一时静默无言，又带着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

喝完了药，一禅收起碗勺起身，衣角被一只修长而苍白的大手拉住，他脚步一顿。

“皇弟，我有一事相求。”封旭尧道。

一禅没有回头：“你不用说，我不会答应。好好养病，自己等他回来。”

他知道皇兄要说什么，交代后事，临终托孤。

他若答应，这人便再无顾忌，可以放心去死了。

所以，他不会应的。

“你会答应的。”封旭尧嗓音沙哑虚弱，语气却异常肯定。

一禅端着药碗的手蓦地收紧，抬起脚步就走。

身后传来皇帝疲惫的声音：“风儿是你的徒弟，一直视你为父兄，他可以信赖。我死以后，你与他要誓保宥儿的安危，辅佐他成为一个好皇帝……”

一禅猛的转过身，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怒火：“你以为你这样折磨自己，绫儿就会好过吗？她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妹妹死了，他就要跟着去死。

是，他死了，一了百了，这一摊子就全扔给他们了是吗？！

冯旭棠现在无比愤怒。

床榻上的人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落下一滴泪来：“我累了，真的累了……希望到了那边，绫儿可以原谅我……”

“你——”

一禅见他软硬不吃，一心求死的样子，气的直咬牙。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吴全一阵风似的奔进来。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皇帝听见动静，偏过头，沉默了片刻：“睿王打进来了？”

一禅的脸色也顿时阴郁下来。这些日子，睿王一直小动作不断，他明里暗里都敲打了一番，以为他老实了不少呢，看样子是自己小看他了。

吴全愣了愣，看着两人目光深沉，脸色阴郁的模样，摇了摇头：“不是……”

？

这些轮到封旭尧两人愣神了。

“那为何如此慌张？”一禅道。

吴全咽了一口唾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王爷，大皇子带着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轰——”的一声。

封旭尧“蹭”的一下从病榻上弹了起来！

他捂着胸口，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地起伏，进而不断咳嗽起来。

一禅和吴全骇了一跳，忙上前替他顺气，强行按回榻上。

吴全劝着：“陛下莫激动，现下公主她们已经进了朱雀门，很快就能到上阳宫了！”

封旭尧一下子揪住他的衣襟，眼睛通红，哑了嗓音：“公主，她没有死……？”

满眼的不敢相信。

吴全又哭又笑，不住地点头：“是呀，公主她没有死！”

攥着他衣襟的手倏地松开，封旭尧重重地跌回床上，眼泪顺着两颊滑落。

*

云寂扶着封乐绫进来的时候，视线与等在殿外的一禅直直地对上。

封乐绫的脚步僵住了，一禅唇角颤动着，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涌上了一层雾气。

“二皇兄……”封乐绫先开了口，嗓音哽咽。

一禅喉咙一阵发涩，缓缓开口：“绫儿。”

兄妹重逢，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师叔……”云寂唤了一声。

一禅回过神，仰了仰头用力将眼泪逼回眼眶，侧身一让，催促道：“快进去见见皇兄吧。”

一路行来，他们早已知晓皇上病重，正是心急如焚，听见这话，封乐绫再也等不及，提步冲了进去。

云寂也跟在身后，一只脚刚迈进屋子，便被一只大手硬生生给拽住了。

他侧头看向一禅，诧异地问：“师叔？”

“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一禅叹声道，负手走下台阶往大殿外走去了。

云寂立在门外，同未若对视一眼。

未若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院中的桂花树下坐下，侧头冲他浅浅一笑，指着天上的明月道：“瞧，今晚的月色多美……”

顺着她的手指仰头望去，云寂看见无数星辰在漆黑的天幕上一闪一闪地放着光芒，耳畔是阿若温柔如水的嗓音：“那个是牵牛座，那个是织女座，传说啊，牛郎和织女……”

令人无比心安。

云寂侧头注视着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冬天已经过去了，夜风也似之前寒冷，春日的脚步已经朝他们走来……

*

甫一进门，一股浓烈而刺鼻的药味便扑面而来，透过昏暗的灯光和重重帘幔，封乐绫缓缓踏进了这座阔别二十多年的宫殿。

宫殿比记忆里更加压抑、沉闷。

床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

走近了。

看见他形销骨立，不复英俊的苍老面容，她一下子捂住了嘴，心酸地落下泪来。

封旭尧费力地睁开眼睛，透过重重帘幔看过去，昏暗的烛火下静静地站着一个纤瘦的影子，他呼吸一滞，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又落寞地垂下。

不敢奢望。

“皇兄！”封乐绫疾步走上前，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榻前，哭得泪眼朦胧。

“绫、绫儿……”封旭尧颤着声音看向她，一双疲惫的眼眸中迸发出巨大的光亮，而后便是一阵深沉的痛苦与隐忍，他有些无措，又有些心慌，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对、对不起……对不起，绫儿！皇兄错了，皇兄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

封旭尧抓着她的手，哭得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祈求着她的原谅。

封乐绫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痛苦的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

她用力回握住他，满是泪痕的脸上用力扯出一个怜爱的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摇头：“不，皇兄，是绫儿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伤你至斯，对不起，对不起……”

当初，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在了，皇兄没了期待，渐渐地便会走出这段不该的感情，当一个正常的皇帝，迎娶后妃，延续子嗣，做一个正常的皇帝。

可没想到，他却一直孑然一身，宁愿无子也不迎娶妃嫔，她真的不知道，到底是谁欠谁更多一些了。

封旭尧见她如此说，更是愧疚与心痛：“与你无关，都是我，是我肮脏、是我龌龊，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我该死——”

“皇兄！”封乐绫手指用力按在他的唇上，声音倏地拔高，见他停下，才缓缓放低了嗓音，“我不许你说‘死’这个字。”

封旭尧怔住了，他不敢相信，乐绫会对他这般关心和在乎。

“我是不是在做梦……？”他喃喃地问。

封乐绫被他逗笑，心底却酸涩地几乎皱成了一团。

她俯身，轻轻趴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我们不是亲兄妹……”

一声焦雷在头顶炸响，封旭尧惊愕地瞪圆了眼，一双手垂在身侧，颤抖地像筛糠一般，眉头不受控制地用力跳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封乐绫抬起头，对他对视，勾起唇角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的亲妹妹。”

“唰”的一下，腰身被用力一拉，眼前一阵晃动，回过神时，封乐绫已经被紧紧地禁锢在满是药味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