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是被疼醒的。
这次的这个人物他简直太眼熟,看着原主记忆里那身紫色的骚包衣服和葡萄酒杯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自己是招了个多大的麻烦。
而他还没接手这身体意识的时候先是觉得肚子很凉很疼,紧接着就是全身都疼。
胸腹之间被一把宽刃重剑捅了个对穿又从树顶坠地,这疼痛简直叫人眼前发黑。
多亏本人皇也是经历过分离法魂的人。
展昭苦中作乐的想着——所以这种痛还是挺得住的,哪怕这个身体是个人类,还是个尽管武艺高超但终究身有宿疾的人类。
但是这个人类不愧为这个世界隐藏BOSS,这时候了,居然还能拼着一口气,用手里的那把长得很像蜈蚣的宽剑撑着自己站起来,迎着光,怒瞪着面前的那些人。
尽管,这身体其实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和疼痛的双重刺激,根本都看不见东西了。
这一役,参与的人并不多。
说白了,也不过萧泪血、朱猛、知音老人、卓东来、司马超群这几股势力的代表人物而已。
可是这一役在江湖上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此役过后,朱猛所率雄狮堂在江湖上堪称风头无两,毕竟原本唯一能压过雄狮堂一头的大镖局,在这一役中不仅折了明面上的领头人司马超群,更重要的是,连暗地里的掌权人、真正的大镖头卓东来都死在了这一场争斗中。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镖局在接不到新的生意而且旧主顾也反悔的七七八八的情况下,仿如大厦将倾。许多人离开,甚至有些人离开的时候,还卷走了一些属于大镖局的钱财。
大镖局仿佛一夜间败落,苟延残喘至今,已然风雨飘摇。
各处分舵基本都没什么人了,就连这大镖局总舵,人数都已不足原本的一成,且连薪水都要发不出了。
守门的原本是年轻力壮的守卫,也早都离了大镖局去奔自己的前程,如今天天坐在门口的,只剩了张大爷。
虽然已经要揭不开锅了,但是当初卓爷对他有救命之恩,能活到今日也多亏了卓爷帮衬,张大爷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过离开的打算。
卓爷已经为大镖局而死,而大镖局虽是瘦死的骆驼,却也撑不住太久了。
这寸土寸金的地儿,如何能为这一群没了主心骨的家伙守住。
说不得,很快就会易主。
而在那之前,他总会尽己所能的守住这道门,起码不久之后下去见着卓爷,心中无愧。
张大爷眯着眼睛打着蒲扇,就这么在大镖局大门外晒着太阳。
躺椅轻晃,张大爷的视线无意义的来回扫动。
这门外往下就是石阶,曾经有多大气。而今余威犹在啊,却只叫人觉得悲凉。
石阶下两侧,有雄踞的石狮,即便这外物其实没什么变化,但这石狮如今竟也多了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
大镖局此等庞然大物,兴起时快的离谱,败落却也不比别的势力慢上多少。
蒲扇摇着,一下一下地遮挡视线,又再显露出真实。
张大爷看着阶下那个背着一把宽刃重剑负手而立的紫衣青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细细看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瞪大。
张大爷缓缓地坐直身体,看着那带着笑意看着自己,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的青年,竟连蒲扇脱手掉在了躺椅上都没有注意到。
“你是……卓爷的什么人?”
张大爷觉得嗓子干涩,就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你可是卓爷的——”
那人却是走到了他眼前,挡住了些光,对他微微一笑。
“张叔,是我,我回来了。”
脑袋里还在想着如何放弃自己原本所有的打算,带着这个孩子离开保住这孩子的命的张大爷听见这句话,忽然就老泪纵横。
“回来了……回来就好,走,走吧,赶紧走,别再回来了。”
如今的大镖局已然强弩之末,纵是卓爷回来了,等着他的困难也远比想象得更多。
况他听说卓爷在那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这脸色如此苍白,何必再回来趟这趟浑水?
不如离开自在!
张大爷抓着卓东来的手腕拽了人就想走,如今已经是展昭的卓东来感动于这老人的心意,但终究不能应他。
他这次回来,是想给卓东来看看,即使没有一个充满了正面气质的傀儡受他掌控,单凭卓东来自己,也可以是个光明正大立于人前的英雄。
展昭缓步踏入大镖局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悲伤。
不管怎么说,大镖局是卓东来的心血。
哪怕他当初去赴那场约确是做好了自己可能死在那儿的心理准备,但是若是真死了,也许更好。
这般心血付诸东流的悲苦,简直要将他压垮。
自己心心念念为之付出一切的司马与自己反目的时候,司马那剑没能伤到他的哪怕一片衣服,却在他的心上实实在在的划了一刀。
鲜血淋漓。
而如今,这大镖局内残破如斯,又何尝不是对他的讽刺。
卓东来并不明白,为什么展昭要回来。
已经一败涂地了,为何还要回来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失败到了什么地步?这个结局简直并不需要如何推演便能看得再清晰没有了,那么回来,所求为何?
一开始,展昭发现自己到来的时间是电视剧结局的时候其实挺欣慰的。
这样自己就可以死遁毫无负担的去找白玉堂玩耍,无牵无挂,逍遥自在。
可是在展昭挣扎着控制着那具身体保持着被串了糖葫芦的姿势挣脱自己的新哥哥萧泪血,简直奇迹般走了那么远寻了悬崖跳下去,顺利落了水被水冲走,原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和这个身份一别两分各自欢喜,可是……展昭艰难的在半路寻了处荒野上岸拔剑运气疗伤,先把口子都封上,这一打坐就是三天,末了饥肠辘辘的起身吃了顿随身空间捞出来的锅煮的鱼汤,就踏上了寻找落脚处的征程。
接下来的半个月,展昭住的都是山洞。
可以避雨、可以避雷、还可以免费的活的毯子——这洞里原本住的是头母熊。
展昭就这么疗伤养宠半个月,愉快的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在伤口好了给自己进行一次彻底的检修的时候,震惊的在这具身体里找到了属于卓东来的意识。
于是展昭原本的计划被他秒弃。
平心而论,在很久以前,从他看电视剧的时候,他对卓东来这个人物的感受就十分复杂。
对这个人,莫说是最简单的善与恶,便是最复杂的心理测评都不容易概括。
但是展昭并不知道在大约2014年的时候,因为一部《来自星星的你》带火了一个词,叫做蛇精病。
卓东来就是个蛇精病。
男神和男神经只有一字之差,可是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偏偏卓东来把这两样都占全了。
因为自小左腿的先天残疾,因为养父是个神经病,因为自小以为自己在母体里害死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而弟弟的灵魂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卓东来简直主观自觉地把自己搞成了精神分裂。
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弟弟。
弟弟是恨着自己的,自己是宠着弟弟并且被怨恨的。
自己欠了弟弟一条命啊!弟弟是该恨自己的。
自己是个残废啊!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光鲜的英雄。
不得不说,卓东来的养父,那个恨着萧家的老头子成功了,他确实害得卓东来这个萧家血脉一生活在黑暗里,哪怕卓东来一手创建大镖局、步步谋算差一步就一统江湖,他即使住在最华美的房子里、穿着最好的衣服、喝着最好的酒、养着最美的舞姬,他的心也一直活在黑暗里。
他仍旧认定自己是一个不能站在台前不能作为门面的人。
他觉得自己不配站在阳光下。
而展昭要的,是一个没有改变这些外物,仍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卓东来。
他要让卓东来知道一件事。
卓东来,其实可以活的很好。
三月末的时候,满江湖都等着看大镖局的笑话,等着看这个庞然大物身死魂灭,片瓦不存。
这大约是人类通存的劣根性,说是看热闹也好,说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也好,总是等着看乐子的。
而这江湖之中,真心实意为此感觉到悲凉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大约也就剩下一个朱猛。
被卓东来算计、差一步就要丢掉性命的朱猛。
原本在卓东来的计划里,如今被人看乐子的该是雄狮堂这个老牌大帮派才对,这可是真真儿的庞然大物,雄踞江湖多年,势力遍布江湖,这样的势力被自己亲手扳倒、被全江湖看乐子,又何尝不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赞誉。
而如今,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卓东来从来都算无遗策,从来都躲在暗处筹谋一切,他并不怕失败,因为那些失败的不过是他放出去的棋子,而不是他卓东来。
只要他卓东来还安安稳稳的在幕后运筹,那么棋子损耗了多少,都无所谓。
他要的只是胜利,而胜利的路上从不会少了累累白骨。
那些棋子,将成为大镖局一统江湖的霸业的基石,和他卓东来一起埋藏在黑暗里,和这大镖局、和司马超群沾染不上一丝半毫的关系。
但是身为人类,终不能算无遗策。
他算计了太多的人,却独独漏了司马超群的心思。
他以为司马超群应该会很愉快的接受这个结果,毕竟不会有哪个男人不想成就霸业,不想一统江湖,不想站在最高的地方,受遍敬仰。
何况……司马超群那般耀眼的人物,本就该是站在阳光之下,立于顶端的。
无论外表还是气质,无论衣着谈吐或是举手投足。
与他卓东来,截然不同。
多完美的“领袖”。
这是他的兄弟,是他卓东来一生算谋心甘情愿送上最高位的兄弟。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司马超群说的是什么?
他从未将其当过傀儡,他只是想把自己所不敢奢望的一切都奉给这个兄弟。
在他心里,这个兄弟,比他自己重要得多。
但他的兄弟竟觉得过够了这种受人掌控的日子?
哈,你知道什么才是受人掌控的日子吗?你知道从小活在一个疯子的控制之下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那种情况下妹妹还不听话是种什么样糟心的滋味儿吗?
你说你过的是受掌控的日子?
你说你过够了?
呵!
可是自己还没来得及掰正这个兄弟跑偏了的意识,一切的发展就脱离了掌控。
吴婉活了。
吴婉又死了。
司马超群随妻子而去,也死了。
大约他们在地下和两个孩子相见,一家四口团聚了也很快乐?
可是谁想过他卓东来!谁想过他卓东来快乐与否!
司马超群死了,几乎是抽掉了支撑着卓东来的信仰!
他为兄弟筹谋多年,所有心力都耗在这上面,结果现在你告诉我这样的日子你过够了,你要回归家庭老婆孩子热炕头,然后你死了?
我呢?!我这个为了你耗尽了毕生心血的兄弟,你居然告诉我你原本应该恨我,可是最后好像有点想原谅我,很矛盾,所以就死了?!
卓东来当时简直气得浑身发凉,万念俱灰。
你想就这么甩掉我?很好!
当初当兄弟时候,我们便说过,自此生死同命。如今你死了,我的心血毁于一旦,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给你报仇之后,再下去找你。
万一在下边儿还能见到吴婉,我还可以再杀她一次,陪着你重建大镖局!
是以在司马超群死后,原本此行并无死志的卓东来,也真的是一度置生死于无谓的。
直到被泪痕剑刺中,他都还算能接受。
但看着泪痕剑上的泪痕一点点消失,他却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自己是萧泪血的弟弟。
自己设计的高渐飞和萧泪血的父子相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完全错误的笑话。
铸成泪痕剑的萧大师的后代将死在泪痕剑下的这个预言,终于成真。
他卓东来终究死于泪痕剑下,而直到死亡到来,他才终于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预言。
那只是恨着萧大师的人们布下的一个局。
而这个局投入的心血太多、资源太大、布局之人对自己下手又太过狠绝,以至于这布局,终究完美的网住了布局之人想网住的所有的大鱼。
萧家人,几无漏网,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活着的,也将被心魔困扰,不得安宁。
他的养父流水倾尽一生,终究圆满。
虽然他自己未能看到,但是此时此刻,卓东来都能想得到他的养父疯狂大笑的癫狂颜色。
枉他自诩一生筹谋,却到穷途末路,才终于看清这个局原本的模样。
卓东来曾以为这就是结束。
若有地府,他或许能见到司马超群重建霸业、或者将去遭受审判、再或者被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折磨。
若无地府,从此便是烟消云散,生时种种,再与他无关。
所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拄剑站起,试图让自己死的时候保有最后的尊严。
然而数日之后,他发现,那居然并不是最后。
或者更准确的来说,那是属于卓东来的,一个完全崭新的开始。
朱猛得到消息说有个疑似卓东来或是卓东来儿子的人走进了大镖局没有出来的时候,距离展昭迈入大镖局堪堪只有一个半个时辰。
朱猛想都不想的抱着孩子就杀去了大镖局。
在那一战之后,他和萧泪血成为至交好友,也知道了一些萧家的事。
若是他们的猜测没有错误,卓东来成长成那个模样,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且卓东来历来有些奇怪的自卑,怕是从前不会为自己留下孩子。
那么那个人,有九成的可能就是卓东来本人。
出于私心,即使卓东来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他也已经死过一次。而他到底也是萧家的血脉,他和萧泪血如今也是兄弟,若卓东来死过一次已有彻悟,他还是希望他活着。
这个江湖上,真真正正有本事靠着运筹帷幄便一力搅翻江湖的人才,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尽管卓东来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对这个江湖而言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朱猛见到卓东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从洛阳雄狮堂赶到此地,一天一夜已然不慢。
况因为孩子没有娘亲,朱猛一直带着孩子,又担心自己和孩子一起去见卓东来会有什么危险,还带了一名心腹一起上路,预备在自己进大镖局的时候将孩子交给他照管。
待隔着几条街将孩子交给侍从,朱猛一人一骑至大镖局门前下马站定,他看到的,就是一个大门紧闭的大镖局。
有古怪。
自古开门做生意。大镖局虽是江湖势力,却也改不了其是个镖局的本质。
镖局押镖走镖,往来都是客,谈的都是生意。
镖局生存之道,自少不得绿林势力给面子,更少不了的是主顾。
自司马超群和卓东来死讯传出、司马超群夫妇尸体送回大镖局,卓东来坠崖尸骨无存后,大镖局的主顾就像是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一般。
换个现代点的说法,这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客户作为经济来源的即将被饿死的公司。
对,就是这么个本质。
所以出现了员工离职、供应商断链等相关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因为资金链断裂造成的最明面儿上的恶果。
如今这本该是开门做生意迎八方来客的地儿居然关了门……此前一月便是再难也不曾如此。
所以,里面果然是出了事。
朱猛四下看看,也顾不得什么影响,抬腿助跑,两手支撑,便翻墙而入。
不要怪他不飘逸,实在是横练功夫不应强求啊。
朱猛落地时并非悄无声息,他块头又大,原本是做好了费些口舌或是打一架的准备,可是谁想前院居然空无一人。
连个扫地看门的都没有。
这委实太过反常。朱猛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和步子,极小心的往中院去。
大镖局之前已收服三十九路绿林为己用,唯差他雄狮堂这中原一路,势力不可谓不大,这总舵所在自然也恢弘大气。
换句话说,就是占地很大。
曾经办收徒大典的大殿就在中院,如今居然也只零星有几个人,或洒扫、或归置,并无什么别的动作。
朱猛完全想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要是卓东来回来了,不应该马上凝聚起这个大镖局东山再起才对嘛?应该是立即张灯结彩以示归来,而不该是这般好像就想打扫干净了算完事的样子啊?
朱猛历来都是个直性子,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去看个究竟。
穿过中殿,抄回廊一路掩在藤蔓荫凉下,出了廊便是后院。
而原本卓东来住的,是后院的后院。后院的主院,住的是司马超群一家。
而如今,这后院虽然也不喧闹,但是人气儿不低,许多人正安静有序的搬着东西,看样子,是有人要入主了。
而那人,朱猛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就是线报里提到的那个说不准是卓东来还是卓东来儿子的人。
朱猛视线四下一扫,便见着了那人。
因为那人实在没有任何隐藏的意思,此时此刻在做的还是极其光明磊落的事儿。
他在上香。
在那后院主院院子正中,一方红木案上,立着五块灵牌,前边儿摆着一个香炉,燃着十二支香。
那人见了他,也只是笑着颔首,毫无敌意。
朱猛干脆就现了身,大步走出,到了那人身边,扭头去看那排位。
从右至左,依次是司马超群、蝶舞、豹、卓青,和——
卓东来。
而那十二支香,却是挤在靠右的地方,把最左留了出来。
那人待香燃尽,取了块红绸遮了最左的牌位,令人撤案。
朱猛见着这举动,根本不用再多想,便确定了这人就是卓东来。
红布遮灵,寓意未死。未死而设灵,恐意新生。
那香,应该是独独缺了给他自己的三杆,毕竟人还未死,受不得香火供奉。
朱猛看着这个刮了胡子束了发,看上去仿佛是年轻了二十岁的卓东来,一时恍惚。
这个人似乎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总是在不自觉的把自己埋在黑暗里,一样是紫色,一样是那个人,可是从前的卓东来会让人无端的觉得危险和压抑,而如今的卓东来……
清风朗月,不过如是。
原来一生一死,真的能够给人带来如此大的改变。
案桌撤去,屋里却还乱着。展昭也不好叫朱猛堂堂一个雄狮堂主就这么站着和自己聊天,别的不说,如此待客丢的是大镖局和卓东来的脸面。
展昭想了想,干脆带着朱猛去了中殿,也不拘什么,便就随意落了座,亲手沏了壶茶给朱猛。
茶是新收的龙井,正是三月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应季。
朱猛是个粗人,并不十分懂茶。但是毕竟也是身居高位有段日子,对这些东西到底还是有些被这位置逼出来的一些基础的辨识力。
自二月过后大镖局群龙无首,上下浑浑噩噩,又不遭人待见,更不会有谁为了巴结再送上这等东西。
所以这卓东来回来不到半日,就已经有地方听得风声了?
展昭看着朱猛递过来的疑惑目光,对这个耿直的汉子很有几分好感,“这是我一路上喝惯的,干脆就带了些来。原本那些,说来也是家丑,许多东西被席卷一空,我那屋子虽是还有些余威尚存,镇得他们不敢动那些大件儿,但是这小东小西,却是……”展昭叹了口气,“其实旁的倒是还好,左右是点子东西,我只担心我那些用玉瓶装的药物毒物,原本便是怕有粗手的仆人碰到了不好收拾,这下倒真不知会引出什么祸事。”
朱猛目光一凛,“卓爷可方便告知,都是些——”
展昭手上把玩着粗瓷茶杯,微微低了头,表情很有几分玩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一般眯了些眼睛,“见血封喉的不过十几种,倒还好说。有些类似于慢性毒、查不出,只以为是心疾风疾的也尚好。只有那么几种,一旦落入旁人手里,无论会用不会用,用好用不好,恐怕都要出事。”
朱猛听得卓东来这么说,表情十分凝重。展昭看着朱猛表情,也不准备再吊人胃口。
“不知朱堂主可曾听过,苗疆蛊术?”
卓东来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了低沉的声线,听着仿如呢喃耳语。
但是这话,在朱猛耳中无异平地惊雷。
“可,可是我听说,使这东西的都是女子……”
“你可是忘了,你孩子的母亲是谁,原本,又是住在哪儿?”
蝶舞……竟是习了苗族蛊术?
“你也不用想得太多,我这妹子,虽是跟着我当初抓到的苗家女子学习过一段时间,也会了些养蛊的粗浅方法,但是所学有限。那些存货也都是那苗女身上搜出的奇珍。用倒是不曾用过,只是如今流落出去,便不知下场会如何了。”
无论是那虫的下场,还是那贼的下场,都是未知之数。
但对这种人,卓东来并不会悲悯。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既然自己手长偷了东西又乱动了,那么有什么样的恶果,也都该乖乖儿的吞下去。
卓东来对自己,也素来如此。
且不说那日朱猛火烧屁股一般离开大镖局去追查那些药瓶子的下落,暂且说展昭在入了夜以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月色,琢磨着这大镖局接下来的路该当如何走。
如今大镖局声势大不如前,两年多来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十九路绿林,如今还没有跟大镖局彻底断了关系的不过十一路。
而这总舵中尚且如此,各地分舵更是不用说。
新建一个势力或是辅助一代君王,展昭都有足够的经验。
如今这中兴一个江湖帮派,怎么着也不会比当初中兴一个王朝更为艰难。
但是要从何下手,还是需要细细思量。
而且这切入的时间,已经不容再拖了。
展昭越想越觉得胸口烦闷,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声音——都这样了,不如把大镖局拆了吧,都拆了,再从头扶植一个势力,不从的,便就杀了……嘶,什么鬼!唉你怎么打我!
展昭懵了一瞬,末了忍不住笑出声。
有趣。
这心魔,居然能被如今身为意识体的卓东来伤到?
难道心魔和卓东来,如今都是属于一种状态的意识体?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也不枉自己劳心费力,回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努力想给卓东来一个未来。
卓爷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而他展昭,毕竟出身商人世家。
有来有往,有借有还,说不上是谁利用谁,不过互惠互利。
况此时之前,他原也不曾指望卓东来帮他什么,但既然事儿到了这个份儿上,以卓东来有恩必报的性子,恐怕这也会是个你情我愿的美事儿。
那么现在最重要的问题……
果然还是应该如何着手重建大镖局啊。
第二日一早,朱猛便登了门。
到了后院的时候,展昭还在廊下晨起练剑。
其实到了展昭的境界,心境胜于其他,早已不必日日练剑。
但是卓东来不同。
展昭如今这晨练,一则是为了强化这具身体,令其记住这种感觉,其二,便是为了令卓东来有所领悟。
展昭上一次遇见原主共存的情况是在小李飞刀的世界,彼时李寻欢尚不能自主,只是沉在他意识中不为自己所觉。而这一次的卓东来的情况,比之当初的李寻欢还要好上一些。
卓东来的意识一直清醒的存在,甚至还有反击之力。
所以很有可能,此界的未来是属于卓东来,而不是展昭的。
这也是为什么展昭决定回大镖局的根本原因。
展昭多年以来用惯巨阙,这个世界手边恰有把重剑,便是没了泪痕的泪痕剑。
虽然重量不如巨阙,但是体积勉强达标。
朱猛虽是练的横练功夫,这同道却也多是用刀的汉子,如今见卓东来竟不再用刀反而拿着泪痕剑舞成一团光影,心中惊疑更甚。
虽然已经传信萧泪血,却也不知他何时能到。这卓东来如今做派,竟让朱猛有时会觉得这个人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卓东来,而是借着卓东来尸身还魂的什么山精野怪。
朱猛和展昭用完了早餐,便有人来报,说是有个拎着箱子的自称姓萧的人在门口求见。
萧泪血竟到的这么快。
萧泪血到了中殿,就见卓东来和朱猛正对坐喝茶。他落座,把箱子放在脚边,看着卓东来,未发一言。
展昭叹了口气,放下杯子,“我知道你们都有很多问题,我先讲一个简短的故事,之后若再有不懂的,尽可以问。”
见二人点头,展昭便开了口。
故事起源于一个诅咒。
萧大师铸好泪痕剑时,据说遭受到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诅咒——泪痕剑必然会杀掉萧大师的后代。
这个诅咒在江湖上传的很广,只是江湖上这种邪门消息真真假假不知多少,是以江湖人也不过将之作为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隐秘玩笑。
但有些人,却是没有将之视为玩笑,反而将之纳入了自己的计划,试图涉及叫这个诅咒成真。
至于这个诅咒最初是不是这人放出来的,如今早已不可考了。
这人是谁呢?
萧大师一生收过三个徒弟,高山、流水、知音。
高山后来收了个弟子,便是小高,高渐飞。流水也抱了个孩子当弟子,就是卓东来。知音养了个姑娘,是歌女小镰。
高渐飞和琥珀是萧泪血所出双胞胎,卓东来原本也是双胞胎中的一个。
卓东来是萧泪血小妾的孩子,两个孩子在母体中因为争夺足以生存的养分而存一死一,活下来的这个,就是卓东来。而死去的那个,便是卓东来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的、寄居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弟弟”的人格。
萧大师认为高山持身纯正,偏爱高山。流水之音性格偏执怀恨在心,那日萧大师小妾难产偏偏还遇上火灾,流水恰好抱出了那个仅存的孩子,萧大师赶到时以为孩子和小妾一起死在了火中,再没追查。
此后便是时光荏苒,大镖局初立,至今几番风云变幻,终于算是落定了那诅咒。
琥珀死在泪痕剑上,卓东来亦是。
只是卓东来气运在身,紫气东来,生机未绝,方有今日。
故事讲完,展昭看着朱猛那张脸上一脸的震惊,这还算能理解,可是边儿上萧泪血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是怎么回事儿?这个萧泪血的性格不是个独行侠吗?这么能哭?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展昭原本也正不知如何是好,恰有属下来报说有急事商议,干脆就告了罪先去了后院。
朱猛和萧泪血两人发生了什么展昭并不清楚,只是处理完事情之后,再回了中殿,萧泪血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根本都看不出哭过。
展昭觉得朱猛是个适合做朋友的人,尤其是朱猛的性格其实特别适合做现在以及将来的卓东来的朋友,毕竟他可能离开,那么在离开之前,他有义务稳固卓东来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不然万一卓东来自卑心再发作把自己弄死,到时候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虽然他觉得,见过他展昭式的卓东来的生活方式的卓东来应该不会那么阴郁,但是凡事做万全准备还是很有必要的。
司马超群死后两个月,大镖局不但没有倒,反而重新拿回二十三路绿林,镖局业务也重新上了轨道。
又三个月,朱猛代表雄狮堂和大镖局合作,至此中原三十九路所有绿林都或投于大镖局或与其合作,大镖局的生意,居然攀至顶峰,甚至远超司马超群在时。
而如今,再不分什么光和影、什么台前幕后,这大镖局的领导,只有一个人。
卓东来。
不再靠阴诡手段挑拨离间、完完全全以德以信以理服人,合作全靠坦诚和明面利益,再没什么苟且。
虽少不得龃龉,但按着卓爷的说法,牙齿和嘴唇也还有磕碰的时候,何况是人和人、帮派和帮派之间呢?都是正常的。
这年冬日,展昭因为大镖局接了一个大活,决定亲自押镖。
这一趟是往北去的镖,东西不多,就一车,却十分珍贵。
是一尊玉佛。
玉佛三米多高、长也将近三米,前后宽两米余。展昭也劝过那客户,毕竟冬日,又是往北地,一路山岭且不说,单说冰雪,便是极大的变数。
可是客户的理由也简单粗暴,说是有高人给家中老太爷算了命,若想安享天年不再疾病缠身,必须即日将玉佛送至北地关外,深埋在雪窝之中,具体的地址都给占卜好了,就到有那些个标志物的地方埋掉。
那家人倒是说了,到了地方开埋,若是冻碎了也无妨。路上若是真遇上什么没办法的大灾也就算了,但若是路上随随便便把玉佛弄坏了,随行的那位占卜师和一队府兵可都不是吃素的。
这是属于权贵人家的任性,以及没脑子的人的狂妄无知,但是这单,大镖局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因为这人是烈王府世子,而那位要被添福的老太爷,正是烈王本人。
这世子手里拿着烈王金印,府兵更是烈王私属,要说这事儿没有烈王本人在其中开绿灯,那是不可能的。
大约是人上了年纪,终究会担心生死大事,哪怕是年轻时候英明赫赫的烈王,也逃不了这俗世定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