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老格说你最近拼了命在干活。很了不起,在他那干了半辈子的女工都没你来得手脚麻利。”罗姨身体前倾,支在玻璃柜上。安比斯从未见过她眼睛这么有神的样子,竟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她以前看起来总是没睡醒。

安比斯含糊地应了几声。

“但你来我这还是这么勤快,一天不落,虽然天天都是些小斤两……你不是贪图口欲的蜜蜂,嗯?”罗姨的声音微微放轻,她压低的尾音仿佛编织着一张巨网,悄然笼罩了安比斯:“新年夜的蚌是不是很好吃?鲜,香,辣,爽掉人的舌头,对吧?那个体量的蚌可不多见啊。”

她看到少年的面部神经僵硬了。他克制着不做出表情,也克制着平稳呼吸。但罗姨见过的人可多了去了。

她和善道:“你房间里的那个小住客,阿姨能见见吗?”

“没有。”安比斯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一个人住。”

罗姨叹了口气,“我听说……你最近很缺钱?有多缺?”

安比斯张张嘴,罗姨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数字:“一万?两万?三万?”

少年一瞬间闪现的震惊被这见多识广的女人精确捕捉。她笑起来:“我们可以谈谈。安比斯,我们来谈谈……你也舍不得你的小朋友每天都吃些臭鱼烂虾吧?那可不怎么健康。”

“阿姨也不跟你说虚的。你那位小朋友,食量那么小,却能捕捉那么大的蚌。你可能不认得,那蚌是这片海域特有的品种,吃它可不容易啊……那位小朋友还是纯野生的物种,没有人工培育,相当很稀罕。宠物商们拼命配.种,也养不出这个效果。会有大把大把的有钱人愿意为这份独一无二付钱,很多钱。”

安比斯抿紧唇,硬邦邦地说:“……它属于大海。”

“那多危险啊。”罗姨立刻说,“兴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大鱼嘴里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海洋里能吃它的大鱼数也数不完。不如被精心养起来,好吃好喝地喂着……就像你喂养它一样。有钱人会喂得更好,给它吃鲜美的河蚌,刚捞上来的鱼群,生龙活虎的活虾、螃蟹。它未来住的笼子,里面灌的水都比你一个月的薪水值钱。”

罗姨的手搭上了安比斯的肩。

“你还是个学生……学费够不够?”

……

安比斯恍惚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攥紧胸口,却觉得胸口凹陷下去,再没有饱满、弹性十足的触感。他望向前方,月光铺就一条银色长毯,他抬头就能看见圆滚滚的月亮,圆得令他惊慌。

安比斯被月色刺痛了双眼。他深深低下头,像个翻下滔天大罪,畏罪潜逃的犯人,躲着月,匆匆逃回容身之所。

他开门,“我回……”

眼神下意识往门边一瞄,然后怔住。

好一会儿,少年沉默地咽了口唾沫。进门,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原以为是鞋柜,可重量又不对。这丝微妙的错位感刚涌上心头,他就猛地得出了结果。

安比斯锁门的手顿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落锁,咔擦。

他几乎不敢低头,不敢看自己踢到的是什么,可他的脖颈就像锁门那样咔擦地响了一声,他的视野里便出现了那个令他避之不及的答案。

是垃圾桶。

垃圾桶里,有海水,海螺,贝壳,玻璃弹珠。

是他唯一一个能勉强给饼……给它住的,容身之所。

这四个字一旦出现在他脑海里,就再也挥之不去。仿佛和那个名字……那个称呼,那个他一时顺口叫出来的字眼,并排待在一个句子里的字眼,都会被染上他的罪恶。

……说、说起来,他很久没有用过垃圾桶了,都是直接用塑料袋装的,打好结就丢出去。现在也,也该……也该,重新用回垃圾桶了……对,先套个垃圾袋……

海水打湿他的手套。空荡荡的海螺重如千钧。轻巧的贝壳压得他抬不起手。滚动的玻璃弹珠从他指间溜走。

安比斯重重地喘息。他以为自己在喘息,可听到的却是哭泣,是一声几乎喘不过来的哽咽。

他最终把海螺,贝壳都挨个放回去,摆得好好的,就好像它还在这里。

他坐在那个蚌壳矮凳上,把脸埋进湿透的掌心里。目光透过手指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面,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只雪白的腕足探进自己视野里。

他坐了很久。

他开始逼着自己想一些别的事情。

妈妈的药费齐了。

他的学费也够了。

他可以继续上学了……甚至,得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费,可以比较有余力地谋划未来了。

他……

安比斯抬头,看到了床上铺着的旧报纸。

他浑身一颤,转头,看到了桌上搁着的珠链袋子。

他溢出一声呜咽,躲开视线,看到了泡面碗和小电煮锅。

安比斯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他的脸部肌肉痉挛般抽搐起来,每一根神经都诉说着悲痛。唇瓣颤抖着,他张嘴,又咬牙,舌尖用力抵着齿缝。

他再也无法逃避,被自己的容身之所摁进了泥地里。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指着他说——你罪大恶极。

少年单薄的背脊深深弓起,哭得无声无息。

灯泡自顾自地亮着昏黄的光。

安比斯边哭,边抚摸房间里每一寸饼饼留下的气息。他知道饼饼最喜欢待在哪里,也知道饼饼最喜欢哪枚贝壳……

他哭着摸到了珠链袋子,上面系着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

这是饼饼最喜欢玩的东西。他总是看到它瞧着自己手里的珠子和线,但给它玩,它却又不像玩弹珠、贝壳那样欢快……

安比斯吸吸鼻子,颤抖着手拆开了那个结。

他以为他会看到美人鱼裙摆下的珠宝。

可呈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满满一袋珠链。

完整的,完好的,满满一袋成品。

安比斯拾起一串珠链,寸寸摸过。

四根绳,三个大珠,六个小珠,五个小摆件,一个大摆件,统共十二个结。

他彻底呆住了。

像块木头,像座雕塑。

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心中,带着甜蜜到钻心刻骨的毒。

——这是饼饼给他的,礼物。

是惊喜,是赠礼。是他睡着的时候,有八只腕足的聪明章鱼的伟业。

是它天天看,天天学,天天模仿,以一只软体动物的身份做成的杰作。

是送给人类,送给他的……是为他学会的、为他努力的结晶。

它是那么地喜欢他。全心全意,心无旁骛,竭尽全力。

它不会说话,所以一切心意都藏在行动里。

——而他把它卖掉了。

他出卖了它。

安比斯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

——它会恨他吗?

光是想想,安比斯就要窒息了。

他猛地蹦起!突然冲出了门!拔腿狂奔!

他跑得飞快,跑得马不停蹄,冰冷的空气刺进他的气管和肺,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一群人从店里搬出了水族箱。

他疯狂地奔跑,身边的建筑飞速后退。

水族箱被放进后备箱。

他跑过了铁皮楼,用力迈动两条发酸发烫的腿。

咔擦。

后备箱锁紧了。

声音和光线都被隔绝。

安比斯一刻不停地跑完了往日里要走半个小时的路程,连几乎没怎么用过的翅膀也在大衣里鼓动。

车启动了。

发动机发出嗡鸣……

少年冲进了绿篷布里。

他全神贯注,没有分半点注意力给任何外物。他心里只有一个方向,一个目标。

他跑得那么拼命,仿佛只要他足够快,就可以追上别离,赶上逝去,来得及挽留。

“罗姨!罗姨!我的饼饼,我的章鱼!”

杂货店里传出少年的声音。他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一边急切地说:

“还给我吧,退给我吧。多少钱都可以,我不卖了,我不卖了……”

“嗯?那你来晚了。它已经卖出去了。”

“我才刚走没多久……”

罗姨露出一个微笑:“货已售出,概不退款。”

属于老式设计的喷气口喷出一缕尾气。

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未来里,他们都不会知道,他们彼此曾如此接近。近到少年扬起的衣摆,甚至擦过了后备箱的外壳。

只是错过,只是擦肩而过。

稚嫩的生灵沉入笼底。

章鱼扬起腕足,团成了一团,荷叶边似的膜包裹住它娇小柔软、利器轻轻一戳便会鲜血淋漓的身躯。

伤痛在他体内孕育,悲苦在他血肉中发酵,奔流于血液中的力量听从他灵魂的指令——

小花苞的瓣膜轻轻颤抖着。车身时不时抖动,水波摇摇摆摆地摇晃他的腕足。

他痛,却不懂何处痛如刀绞。

他难过,却不懂何物要夺眶而出。

耳鳍紧紧捂住了眼睛,他不停地眨眼,却无法缓解眼球的酸涩。

被硕大岩石紧压的春笋,也会在雨后萌芽,自土壤中迸发,冲开一切枷锁和禁锢。

晃动的海水带走了第一滴泪水。

在能够微笑之前,他率先学会了流泪。

副驾驶上,双足生物瞧着监控:“后头这玩意儿怎么一动不动的……”

司机百无聊赖地说:“管它呢,安静是好事。没自残,不找死就行,省了我们好几针的功夫。它可是要卖大价钱的,体内东西越少越好……”

“嘿!”副驾驶的人惊喜地叫出来,“来单子了!卖出去了,呃,这个收货地址……”

“怎么了?”

那人疑惑道:“我们的客户里有这人么?”

“什么?”

“我们不是兜售给斗技场么,”那人说,“怎么被他买走了……”

“无所谓,钱给够就行。”

“也是。兴许是大人物的小兴趣呢。”

他们一起笑起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