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竽是个闲不住的人,身体才稍见起色,就折腾着去寺庙,一圈下来,炎热加劳累,致使病情加重,她不得不再次卧床休息。

许韬怕她无聊得再折腾,天天过来陪她说话下棋,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柳竽感叹:“都说人走茶凉,我和江州刺史只有一面之交,你去得早,这点交情说不定还能用上,时间长了,情分都凉透了,你再拿着信去,谁记得我?白白耽误了你的差事。要不,你还是早点过去吧,我的病不打紧,该好的时候总会好。”

许韬慢条斯理地摆着棋子,不予反驳,只道:“左右不差这几天,眼看中秋快到了,过了中秋我再动身。”

病情缠绵反复,竟迁延一个多月,柳竽也是无奈,她写信给家中的管家,让他厚偿牺牲的手下的家属,目前没其他大事,她不想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继续留在这里养病。

她没事,许韬有事,虽然两人很能说到一处,她挺享受他的陪伴,但她不能不为他的前程考虑一二。

不过,许韬都这么说了,她便不再多言,她对这次他是否能得到差事并无把握,这个不成,那就想办法谋划下一个。

她道:“差事成与不成都给我来个信,信捎到随便哪个柳记商铺都行,他们会转寄给我。如果你在江州留住了,回头我派人在江州再开个铺子,这样联系会方便许多,说不定还能与江州刺史多多联络感情,于你我都有益。”

他“嗯”了一声,心中热热的,她总是这样周到,就像当初离京时,她亲自相送,殷切嘱咐。

“中秋”云云,其实是许韬随口一说,他也没想到,她的病真拖到了中秋。

几人在异地过了中秋节,团圆之日不能还家,难免有些萧索,却是许韬这么多年来过得最舒心最温馨的一个中秋节。

因为有她在身边。

他们按当地习俗去河边放花灯,月华如银,河水又稠又滑,盏盏莲灯随波荡漾,渐渐飘远。无数人在河边虔诚祈祷。

柳竽看着放花灯的一行人,问身旁的许韬:“你许了什么愿?”

许韬笑而不语,反问她:“你呢?”

柳竽望着河水,点点灯光映入她的双目,如星光明灭。她缓缓道:“愿生者平安,愿死者安息,愿我早日寻到兄长。”

四周一片寂静,如水的秋风穿过,飘来远处的欢声笑语。

“我们再去看看其他地方。”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几人向前走去,许韬终究没告诉她自己许的愿,因为,那愿望只能深埋于心,无法宣之于口。

中秋过去,柳竽起身回京,许韬动身南下,两厢作别。

差不多又是十多日,柳竽回到京城,其时已入九月,空气中有了薄薄的寒意。

回到府中,她先问管家补偿死者家属的事,管家一一回禀,告诉她,还有七八个幸存者回来了。意外之喜,凝重的气氛稍稍松动,柳竽道:“过年的时候,死难者家中多加一份厚礼,平时谁家有困难,多看顾些。”

管家应下。

章晗闻讯而来,神色激动,管家识趣地退下。

章晗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微微湿润:“七郎一去这么久,人瘦了这么多,听说还出了人命,我担心死了。”

柳竽温声安慰,不知何故,几个月过去,历经生死,再看眼前的人,竟仿佛隔了一条鸿沟。

对方的感情流露无法深入她的内心,而她的心事也无法让人分担,就像戏台上下的人,短短距离,却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无法交融。

想起当初那“试试”的想法,她甚至觉得荒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那样的念头。

略谈几句,她让侍女把章晗送出门。

这一程元气大伤,遭遇水匪,险被逼婚,逃往江州,或许还不足以让她畏惧退缩,但那么多手下被害,让她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她可以忽略加诸于自身的伤害,但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让她如何坐视?如何甘心?

而这一切,全由施冲一手造成,因为他的贪婪,堂堂朝廷官员,为一己私欲,害死那么多无辜人命。

她忍不下去。

虽然她无权无势,但她必须做些什么。

她去了显亭侯府。

把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对显亭侯夫妇说了,显亭侯夫人听得直拍胸口:“外面这么凶险,七娘可不要再往外跑了,在京城待着多好。”

柳竽:“我也准备休息一段时日,只可惜,虽然我能侥幸逃脱,不知道还有多少无辜商队葬送荆州。”

显亭侯神色凝重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柳竽也没指望他能当场答应做什么,又找了自己那帮狐朋狗友。当一群纨绔问她怎么现在才回来时,她把自己的经历当故事一般讲了,一干人听得义愤填膺。

纨绔们无权无势,具体做不了什么,但他们有厉害的老爹和家族背景,听到这种事,能忍住不往家里人说?

于是,荆州地界频发匪徒抢掠外地客商的消息便传播开来。

而这时,江州刺史给京中朋友的信如同实锤,证实所有,御史纷纷行动起来,参荆州刺史的折子一本接一本递到皇帝跟前。

因涉及到柳竽,皇帝问了显亭侯,显亭侯在朝中是平庸派,没什么实权,全靠祖上有功才得了这个爵位。

他虽然心中不满,但不愿得罪人,采取了比较温和的说法,没提官兵是水匪,只说养女的货船被劫是事实,死了好多人,而且这种情况并非头一次发生。

皇帝的眉头皱起来,对施冲治理地方的能力产生怀疑。

施家亦有势力,在朝堂上为施冲分辨,皇帝一向善待臣子,并未对施冲做什么,只把他调回京中。

这样的结果施冲不满意,柳竽更不满意,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来日方长。往好的方面想,至少这人在京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总不能再由着性子任意妄为,祸害那么多人。

或者反过来说,人本性难移,此人肆意惯了,能因为进京就改变本性?经年累月,总有狐狸尾巴露出来的时候,到时给人抓住把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料,数年后,皇帝病逝,这人被人揪住辫子,下场极惨。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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