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万千等人又在此处待了约莫两日,在第三日清晨等到了驾车赶回来的程银心。
那辆黑木马车低调又不失阔气,车篷顶的一角还用绿丝绦系了一盏靛蓝玻璃风灯。许万千伸手借着蒲一深掌心的力道登上去,掀开帘子便看见马车里四面皆垂着纱绫,还厚厚叠叠的铺着金丝绵褥,中间小几上搁着一盏十二月花神铜风炉,窗下摆着一只黑漆描金丝牡丹轿箱。
许万千:“……”
她愣了片刻的神儿,蒲一深也仰起颈子朝里面看了看,而后轻笑一声对许万千说道:“这怕是老祖宗给姐儿寄来的‘抚慰信’呢。”
许万千钻进马车里将那轿箱上的叶拍子打开,果真看里面搁着不少瓶瓶罐罐的伤药。她合上抽屉,有些无奈地单指揉了揉额角。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自家那位威严赫赫,宝刀不老的外祖母一面神色肃冷的听着程银心的回话,说不定还要叱几句“我许家女儿合该甘险如饴,敢为乘险怪行?”
一面又背地里揣着不安稳,绷着脸嘱咐伙计将这马车置办出来的样子。
啊……还真是……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啊……
马车很大,足以容得下四五个人。
他们谢过这家老主人,又给了那客栈店小二些银两,便由许宝驾着车,漆皮马鞭一甩,在这积了雪的阳南古道上扬长而去,于一派寂寥萧索中驶向积阳城。
这积阳城离此处只隔着二百来里路,因顾念着许万千身上伤病初愈,故而走得慢了些,待他们赶到积阳城外,远远地便瞧见火红的夕阳将那巍然大气的城门石匾照得熠熠生辉,颇具气势。
“想不到这积阳城还挺气派。”许万千掀起帘子饶有兴致地瞧着城门口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
许是这一路沿途皆是荒凉冷落的寥寥冬景,将人看得都疲乏了,忽而瞧见这阔气浑然的城门上挂着的两颗大红灯笼,俨然还缱绻着新春的气息,许万千的心情不自觉地便爽朗了许多,看着那红彤彤的灯笼叹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骄矜的眉眼里沾染了晶亮亮的新奇。
许宝在外头驾车,听见她的惊呼声,眼角皱纹里都是宠溺的笑意,他吆喝道:“姐儿只瞧着灯笼有什么稀罕的,这上元节将至,今天晚上俺带你去街上看灯!”
“好嘞!”许万千高声应答道,银铃似的笑声洒落一地,许宝便将马鞭挥得愈发响亮起来。
坐在她身旁的蒲一深瞧这小丫头一路上兴味索然的困意终于一扫而光,不由得也跟着轻笑起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起小铜钵“噗”的一声扣熄了茶炉下的炭火,随后一盏冒着袅袅白汽的热茶递到了许万千手中。
许万千正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口往外张望,蒲一深将杯盏递过去,也跟着朝外面看了一眼,前者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水,低头试探着温度小小地抿了一口,汩汩暖意入腹,随即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
“哈哈……”
看着她歪靠在金丝褥被上,分明那樱红的舌尖猫儿似的卷了几口清茶,偏两道眉目舒展得饶是一副吃醉了酒的憨娇模样,蒲一深瞧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心知这宝贝疙瘩乃是一路上闷坏了,加上身子不适,虽从未曾听她抱怨些什么,可如今一杯热茶,两盏灯笼就能使得她露出满眼的称心随意,当真是可爱的紧。
听见笑声,许万千疑惑地转过脑袋来,搁着氤氲的水雾只瞧见蒲家小公子那张清隽俊逸的脸上那一双黑眸温和如水,便又一头雾水地扭过头,挠了挠脸,继续去瞧外头的景儿。
坐在另一侧的程铁心与程银心瞧着这两位小贵人这般天真无邪的情状,对视一眼后皆笑而不语,低头喝茶。
几人进了城,在一处繁华的路口寻了家酒楼住下,酒楼名为“倒头居”,坐拥三岔路口,人来车往的好不热闹!
那店里的伙计打了清水来请几人洗手,上了一桌饭菜,便听见蒲一深言道:“这酒楼的名字倒是别致。”
那伙计笑起来,一面上前斟上半盏清茶与他,一面说道:“瞧几位像是初来这积阳城有所不知,咱家这倒头居,原是个买卖香美好酒的铺子,这好酒酒香醉人最是冲头,这积阳城里头耍钱吃酒的,扔了银两卧在在咱家那石阶上倒头就睡,一个二个全然的狼狈模样。”
他们此行带着两个小的,饭桌上自然是不见酒的,不过这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得了歇息功夫,像许宝和程铁心这样的好汉,肚子里的酒虫自然也是蠕蠕而动,此时二人都冒出了些许馋意来。
许宝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问那酒楼伙计道:“倒不知你家这酒是个什么好法儿?”
伙计“嘿呦”一声,嘻嘻笑着答道:“我这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儿,一时也给几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若先给几位上个几两的尝尝?便可知其中滋味。”
许宝伸手隔空点了点那伙计,着那笑骂道:“你这伙计不老实。”
坐在旁边的许万千和蒲一深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都心知肚明自家宝叔这是让馋虫给勾坏了,便也都乖乖静静的坐在位置上夹菜吃。
谁知许宝不动声色地砸了咂嘴,有些犹豫地瞧向他二人,许万千抬头一看便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叔,想喝便喝罢,我绝不给外祖母告状哈哈哈。”
许宝有些动摇:“可俺说了今晚带姐儿去瞧灯……”
“嗨,那有什么要紧的。”许万千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今日奔波得都乏累了,待会儿找个地方落脚,明日歇饱了再看也不迟。“
“嘿,巧了吗这不是!“那伙计一拍手,“几位若是想住店,咱这倒头居上头多得是上房,还找甚么周遭住处,这不近在眼前么!”
“也好,也好。那便由你安排罢!”许宝一面点头,一面将腰间的钱袋子解了“啪嗒”一下掷在桌上,大咧咧道:“你只顾上酒,俺倒要看看这酒配不配得上你们这酒楼名号。”
酒楼伙计嬉皮笑脸地鞠了个躬便退下了,许宝有些不好意思地瞧向自家三姐儿,却见对方似无察觉一般,一心撇着汤匙与眼前那盆子黄豆笋丝小黄鱼作斗争,本想再说些什么,终归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搁下筷子净等那伙计上酒来。
坐在许万千身旁的蒲一深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黄鱼搁进许万千的碟中,又给她舀了半碗浓鲜淡白的鱼汤搁在了她手边。
瞧她吃得头也不抬,蒲一深失笑,又用极轻的声音问许万千道:“亿儿,你当真不想去瞧灯……”
话还没说完,就被许万千火急火燎地抬头打断了:“那金丝饼我够不到——”
说罢还拿筷子小幅度地比划了两下,仰着下巴一副眼巴巴的模样,蒲一深低头瞧见她盘子里快要堆成小丘的的酱腊丁、萝卜焖翅根和小黄鱼等一干荤菜,不由得轻轻蹙了蹙眉头,这么吃真的不伤脾胃么……
瞧蒲一深一时之间没有动,许万千便低声催促他:“快点呀。”
对方无法,只得夹了块小些的金丝饼搁在自己碟中,而后将碟子推到她眼前,疑惑道:“亿儿今日胃口怎得这般好?”
许万千正夹着一只翅根,原本淡绛色的唇被油光粘得晶亮亮的,偏她自己还不甚在乎,听见蒲一深的问话,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哼道:“你可莫要劝我什么过犹不及的话儿了,我不爱听。”
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两排贝齿将鸡骨头咬得“咯哒咯哒”响,耿耿于怀地念叨:“出门在外怎能肚里没食嘛,上次那碗黄花炖火腿,你便偏要拦着不让我吃完,叫我在那地陷底下逃命也没力气,饿得我腿肚子都发虚……若是吃了,说不定还能多捏死几只水地龙呢……”
她旁边的程银心听了,又是爱,又是乐,直说自家小当家的真是个活宝儿。
可许万千身侧的小公子却悄然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他面前的这个宝贝,脸颊上的两道不甚明显的软糯圆润的弧度分明还彰示着她的年幼与稚拙,随着吞咽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可蒲一深的眼底却分明浮现的是在一片死寂幽黑的地下,在无数诡异狰狞的水地龙幼虫中,这块小小的璞玉是怎样忍着满眶眼泪,手足无措,被冲击汹涌的恐惧一下又一下击退到孤立无援的悬岩边上的。
他仅是这般想想便心如刀绞。
她言语中的心有余悸如同一根鱼刺直直卡在了蒲一深的心头。
是他做错了,错在那碗黄花炖火腿,错在他与许万千走散了,错在他没有护好掌心的小小玉石。
蒲一深极少有在外人面前失态的模样,此刻他只是端坐着,垂下眼帘遮掩住眸中的黯淡与悔意,甚至连给许万千夹菜的动作也未停,竟立即便被许万千察觉到了。
后者吐掉鸡骨头,嘴里还有些没嚼完的鸡肉,便抓住了蒲一深的袖子,轻轻晃荡着,吐字不清地念叨:“你让我呲嘛,让我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