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许万千恍恍惚惚,只觉得耳畔水响如雷,身子悠悠荡荡不知迷津何处,忽闻有人唤她乳名,许万千听了那声音很是熟悉,蓦地惊醒,脑子身子一齐朝黑暗中堕坠下去,骤然汗如雨下,惊得失声喊叫:“阿深!”

吓得蒲一深连忙伸手将她环紧了,嗓音压着急切连连缓声安抚:“我在,我在这里,睁开眼看看我,我在。”

许万千漆黑湿润的眼睫如雨中打落的黑蝶,颤抖着掀开一条缝隙,眼中还残留一抹未遮掩干净的惊惶,看得蒲一深心中一痛。待瞧清楚眼前的人后,许万千抓着他衣襟的手蓦地收紧了,淡粉色的唇不受控制地撇了撇,挤出一声委屈后怕的泣哼。

“阿深在,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蒲一深两只手按住少女的肩头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确定许万千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一颗心才稍稍安稳下来,然依旧不敢大意,哑着嗓子问道:“身上有没有痛?摔到何处了?”

许万千缓过一口气,神思清明过来,“屁屁、屁股……”

“屁股痛吗?转过来我看看。”蒲一深不让她乱动,半蹲着将许万千身体全部的重量移压到自己身上,原本就不被蒲小公子放在目中的什么授受不亲、礼教廉耻皆在瞬间冰消瓦解。

数阳间相逢,须信知音欲觅难上难,心随卿卿去,死生不相离。

礼义廉耻,去他奶奶的。

许万千抬起一只手推开他些许,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了:“屁……屁股下面……”边说她边半眯着眼低头朝自己身下看,还犹疑地将手探下去摸了摸,谁知这一摸,瞬间她就出了一身冷汗,“妈呀!”一声跳了起来,又双膝酸软跌跪在蒲一深怀里。

蒲一深双臂将她锁紧了,两个人皆被撞得朝后仰倒一瞬又直起身子,他也是被许万千突然间的惊叫吓了一跳,忙顺着许万千的目光朝后看去——

只见许万千先前趴着的那块地面上竟然有一坨突兀的灰色凸起。

许万千与蒲一深的额头贴得很近,被冷汗沁湿的细碎刘海如蚕蚁啮噬般扫过那斜飞入鬓的漆黑眉梢,二人似乎都无所察觉,少女紧张地扭着脖子盯住身后那团东西,软薄的指甲轻轻抓着蒲一深肩头的衣料,不敢妄动。

蒲一深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许是喉后哽血未消的缘故,嗓音听得有些沙哑低沉,“别怕。”他低头四下环顾,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抬手朝那坨东西抛掷而去——

咚。

石块落下发出闷响。

下一刻,那东西竟然冒出一声尖细虚弱的颤音来,竟是个活物!

此时许万千心中又惊又怕,脑子里想起昨日晚间地下的婴孩啼哭,饶是已经知晓那“哭声”的缘由,可在此等幽暗阴湿的地方,心里还是怕的,脑子里不由自主便浮现出鬼婴儿怨毒尖叫的画面来。

因此手上将蒲一深抓得更紧,索性捡了块碎石,咬牙道:“管是个什么精灵鬼怪,先砸晕再说。”

蒲一深制止道:“姐儿等等。先看看。”

他却没来得及拦住,许万千手中的石头已然飞了出去,“嗖”地一声弹射而落,那灰色的东西颤了颤,须臾之间,便听得“诶呦呦”“诶呦呦”的哼声叫痛,原来那东西是个人!

许万千和蒲一深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惊异。

那地陷来得突然,打了二人个措手不及,近乎狼狈地落到个黑咕隆咚的地底下,然谁能料想到这地下头竟还出现了第三个人?

那一刻许万千脑子里将夏天时候蒲一深从地摊上给她淘来的各色奇闻异志走马灯似的过了个遍,什么从黄泉路上逆着爬回来的女妖,阎王放回阳间索命的小鬼儿,还有一本名为《倭尸异本书》的野画集,她记得里头绘制了几幅笔法粗糙的图,那图讲得便是一个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的书生将化形前来报恩的桃花妖精以铁链囚于堀室的野闻故事。

许万千已然忘了那故事的前后因果,只记得当时与蒲一深盘坐于院墙树荫下,脚边搁着母亲煮的乌梅汤,她瞧不懂那画儿便拿给蒲一深看,唤他给自己讲,然后者只瞧了一眼,便将那书搁下了,接着抬手便去抢许万千的乌梅汤碗,二人也顾不得瞧画儿了,在墙根底下嬉笑打闹起来,吵得碎金光影摇曳洒落,风钻过青砖石缝,吹散一席温热。

之后她也没再见过那本《倭尸异本书》,那没头没尾的潦草故事本也是悉数忘却的。谁知眼下紧张,竟一时间又记得明白起来。

她不由得乱想,难不成这客栈掌柜的,竟也有将鬼怪幽禁的癖好吗?

她这边胡思乱想,呼吸不由得乱了,而一直紧搂着她的蒲一深,在听见那几声哼叫时便不由得蹙起眉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低声安抚了许万千几句,而后单手压着膝盖起身,刚朝那边走了两步便被许万千拉住了袖子。

蒲一深只当她是害怕,正要出言安慰,后者已抬眸静静地望向他一瞬,而后别开眼去不发一言。

“……”

蒲一深不合时宜地舒展了眉眼,无声地盯着少女的发顶瞧了几秒,而后却也未曾开口说些什么。他将许万千朝身后拉了拉,接着踢开脚边堆积散落的碎石,压着脚步走到那人身边,待瞧清了那灰扑扑的衣料,蒲一深眼中了然之色愈显,他俯下身扯住那人的肩头,稍一用力就将他整个翻了过来。

“竟然是他!”

许万千也瞧清了那张不生髭须,面皮青白的老鼠脸,不由得心中大骇惊呼一声,这不是昨儿个夜里朝他们尥蹶子的家伙吗?怎得会在这里?

蒲一深皱着眉头用手拍打那人的脸皮,硬是将他唤得迷迷瞪瞪醒转过来,王田八面皮上黑的、红的却似绽开了花儿,口里黄水直流,两只灰褐色的眼珠翻了半晌,好容易才倒过一□□气儿来,掀起眼皮子瞧清了眼前的二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险些没再背过气儿去。

却说这王田八先前抄了家伙直奔后院而去,他只听那小二说石在马厩地底下,却不知从何下手,忽而瞟见那马厩旁边有个窝棚,心里便有了主意。走到窝棚那处将地上的稻草那脚踢开,果真下头有个一米见方的地窖盖口。这地窖是客栈冬日里存储菜蔬用的,王田八四下环顾无人,将那地窖盖子掀开来矮身钻了进去。

他将那“闷天叫”拿绑带系在靠马厩的那面墙下摆着的萝卜上头,点了火线。谁知这地底下久不通风,酵气皆闷在里头,待那火星子燃起来,竟然他娘的崩了个地动山摇,热浪轰到萝卜堆里砸得鼻子鲜血直流。

还没等他挣扎出来,突然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给砸了,直接砸得眼冒金星一口气厥了过去。

王田八醒转过来一下子瞧见这两个小二嘴里的“琼钩”,还以为自己的行踪漏了陷了,口里忙道:“饶命!”

许万千二人瞧他这做贼心虚的怂样,心下了然这地陷和他脱不了干系,许万千气急,只恨不能多踢这败事有余的混账两脚。

就在这时,蒲一深余光一闪,瞥见那顶上卡住的食槽竟有坠落的苗头,两侧的石块“咔啦咔啦”往下掉,心里大惊,高喝一声“快闪开!”而后钳住许万千的手腕将她扯到一面石壁极深的一处凹陷里。

王田八跪在地上正告饶,忽然听见蒲一深的喊声,抬头一看那黑洞洞的巨大食槽,当即哭叫一声“妈也!”竟两腿不听使唤,跪在地上不会动弹了。

“还愣着作甚,找死啊!”许万千大喝一声,伸手抓着王田八胸前的衣襟将其朝洞里薅,奈何力气过小,将将把他拽得一个趔趄,就在此刻,蒲一深转过头来瞧见了,忙将许万千拉到自己身后安置好了,而后扭身把面色灰白的王田八拉了进来。

须臾之间,天崩地裂般的一声轰响。

许万千觉得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颤了颤,脑袋顶上什么沙石、碎泥的雪花似的纷纷扬扬砸落下来,混着腐败枯烂的草根黑泥味道的空气霎时间愈发污浊浓重,呛得许万千连声咳嗽,额角的青筋都鼓现出来。

凹陷外头已全然被堵了个严实,光线愈发惨淡漆黑。蒲一深看着外头的碎石,心知此处出路已然被堵死,要想出去便只能另寻出路,

八脸皮已经不似活人,跌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高呼:“朋友!天爷!妙音娘娘!且饶了我这一回罢!”

许万千瞧他那没骨头似的样子,属实辣眼睛到不忍直视,以手掩面别过眼去说道:“起来!”

说着便唤蒲一深去将他拽起来。

蒲一深虽年弱身量未足,可那王田八个头矮小,脊背岣嵝,二人站着便生生差出一大截子。蒲一深将之批胸一提,修长匀直的手上隐约浮着青色的筋脉,眸色暗沉如黑云泼墨,“那地窖在何处,带我们过去。”

“……啊?”王田八正嚎得不能自已,听得了蒲一深的话先是一愣,待对上那双稳静缄默的凤眸时一时间竟忘了哭,呆愣了片刻,忙抬手在那昏暗处指了个方向:“那,那边。”

蒲一深没再多言,将从地窖出口出去的打算同许万千说了,后者也点点头。

王田八心里回过味儿来,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心说,那店小二将这几个人传得神乎其神,口口声声称甚么琼钩贵人的,料想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瞧着两人年岁不大,想来好诓骗,若是能哄得这二人与我同行,岂不多个助力,回头采了石,将这二人直接了了性命,待出去逢人问起只说未曾瞧见过,管保也没个人知道。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条计妙,腿肚子也不觳觫了,颠颠地凑到蒲家小公子身旁,作了个揖佝偻着背,老神在在地开口说道:“二位,若想逃得性命,那便只有从地窖那边走了,请随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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